第59章

  宫使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滑落:“回公主,言公子手持御赐令牌,见令牌如君亲临,不可阻拦。”
  景涟恨恨放下车帘。
  “他到底立了什么功。”景涟生气道,“父皇召他还京也就罢了,还赐他御赐令牌!”
  她越想越是委屈:“我都不曾有过这等殊荣!”
  裴含绎望着她含怒的脸,一成不变的笑意虚虚挂在唇边,心情却沉落下来。
  一旦心生疑虑,裴含绎再凝神去看景涟,就能从这张美丽的面容上看出更多相似的影子。
  他冷静地观察估量。
  除了下颏线与轮廓外,永乐公主与那幅画像并无太多相似之处。画像上的女子朱衣夺目,眉眼却沉静至极,虽只是一幅画像,却仍担得起渊渟岳峙四字评价。
  永乐公主却不同。
  她今年二十一岁,放在寻常闺阁女子间,应该已经诞育儿女,为人妇为人母。但永乐公主生来得宠,二十一年花团锦簇,无限风光恣意。
  即使此刻她的眉眼间笼罩着淡淡愁绪郁色,仍然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她们的神态气韵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唯有景涟侧首时,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光与影交汇,她的姿态同画像高度重合时,裴含绎能从她的面容轮廓上,清晰捕捉到几分熟悉的影子。
  裴含绎心底渐渐生出寒意来。
  一个无比离奇的猜测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心头。
  他口中平静答道:“江南道今岁多雨,叛乱又起,当地官员镇压不力。言公子遇叛乱而不惊,从容直闯兵马司,协助平息江南动乱,上书恳请调粮赈灾,指挥若定,使得江南道百姓同沐天恩,是极大的功绩。”
  景涟不出声了。
  她抱膝坐在那里,秀眉拧起,不知在想些什么,颊边泪痕虽已拭去,眼尾却依然泛着哭过的通红,十分可怜可爱。
  她只静静坐在那里,就美得像一幅令人心折的画。
  这样的美人,更兼三分并不愚蠢的天真,恰到好处的烂漫,天潢贵胄的尊贵,琴棋书画信手拈来,坟典经史略通一二,很难有人会不倾慕、不喜爱她。
  怪不得当年郑熙、言怀璧、李桓,这些名噪一时的贵公子争相求娶她,因为她本就是景氏皇朝最夺目的一颗明珠。
  裴含绎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
  不该是这样的。
  如今的永乐公主,当然也很好。
  但倘若他那个离奇的猜测成真,倘若她真的和那位有些关系。
  女不肖母,那位泉下有知,当真会因此生出半分喜悦吗?
  车辇碌碌驶过长街。
  京城并无夜禁,夜市中往往灯如白昼,喧闹直至天明。
  尚书府所在的这条玄武长街,是高门贵胄云集的所在,此刻异常安静,寂静若死。
  目光所及之处,武德司、禁卫、皇城卫,所有景涟能叫得出名字的兵马衙门,都能从此处找到。
  但奇妙的是,随着尚书府大门开启,太子妃轿辇驶过长街,许多人开始向黑暗深处退去,渐渐消失无踪。
  马蹄声响起,又逐渐远去,直至消泯近乎于无。
  “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妃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冰雪般的清冽气息飘来:“很快会有更多宾客离开,所以要遣散一部分兵马。”
  景涟回过头。
  裴含绎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层叠的暗影里。
  “圣上要平息事态,替刘冕收拾残局。”
  他的食指在唇畔轻轻一压,见景涟点头,才微笑道:“公主不必多想,这些宫外的野火,烧不进含章宫。”
  他话中似有深意,景涟一时琢磨不透。
  裴含绎看着她,唇角扬了扬,是个例行公事、若有所思的笑。
  他这句话并不是敷衍,而是承诺。
  在确定他的猜测之前,任何野火都不会烧进含章宫。
  裴含绎平静收回目光,合眼倚在身后的迎枕上,缓缓调息,借此压住解忧丹未能全部平息的疼痛。
  依旧很疼,但对裴含绎来说,完全可以忍受。
  他只是淡淡地、漫无边际地想着。
  ——倘若猜测为真,那么永乐公主身上一切若隐若现的疑点,以及当年言氏公子悔婚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玄武长街到了尽头,远远可以望见夜市的明亮灯火,听见若有似无的喧嚣。
  太子妃的盛大仪仗经过,远处小巷口的阴影里,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走出来,静静望着。
  斗笠下面,是一张刻意涂抹过烟灰的脸,在夜色里看不清五官,唯有眼睛黑白分明,极为明亮,像是高悬天际的星子。
  他的衣着极为简素,却极为干净,仿佛广南道至此的千里风霜不曾有半点沾染上他的衣角。
  “别看了,那是东宫太子妃的仪仗。”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好不容易平安抵达,就该慎之又慎,千万别一个不留神,再将自己赔进去。”
  对方头也不回,未曾答话,只静静望着远处的仪仗。
  “别看了。”那女子又说了一遍,“小郑将军,你这样很容易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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