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命妇入宫觐见,应该按品盛装,裴夫人也不例外。
  她的妆容严整,服饰华丽,分明是雍容华贵至极的装扮。但她的眉目间,却始终凝着一抹冰雪般的冷淡与孤高,令人看着便觉得超离于尘世之外,凛然不可侵犯。
  脚步声响,太子妃从殿后转了出来。
  “母亲。”她唤道。
  裴夫人踏进殿门。
  两位良媛与皇孙们纷纷起身,先向太子妃行礼,再向裴夫人问好。
  然而太子妃母女谁都没有顾得上理会他们。
  裴夫人冷淡的眉眼间浮起欣喜,急急走向迎上来的太子妃,紧攥住太子妃的手腕,先用目光细细描摹太子妃的眉眼,而后才忽然惊觉,行礼道:“臣妇拜见太子妃殿下。”
  一句短短的话未曾说完,声音中已泛起哽咽。
  皇孙们依次向外祖母问好,裴夫人一一赠过见面礼。尽过礼数后,两位良媛便识趣地起身,各自带着儿女告退。
  殿内变得空空荡荡。
  侍从们依次退到庭院中,仅剩怀贞怀贤二人守在门前廊下。
  殿中只剩裴夫人与太子妃。
  裴夫人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时间不禁再度落下泪水。
  裴含绎坐在她身侧,静静递来绢帕。
  她并非裴含绎的生身母亲,二人面容五官实际上并不相似,但当他们坐在一处时,眉眼间有种格外相似的气韵,这种神似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深信他们是母子血亲,便不会探究他们是否形似。
  裴夫人慢慢拭去颊边的泪。
  她原本并不是一个心死如灰的冷淡性格,但当她将一个角色扮演了二十多年,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角色的一部分。
  等到泪水拭尽,她的神情再度平稳下来,面容平淡,唯有眼底的慈爱未曾尽数收敛。
  “殿下。”裴夫人问,“为何突然令臣妇提前入宫,难道宫中有变故发生?”
  裴含绎道:“夫人放心,宫中大小事务,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请夫人提前入宫,是另有一件旧事相问。”
  裴夫人疑惑道:“什么事?”
  裴含绎却没有立刻发问。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确认怀贤守在门外,又来到窗前,推开窗扇。
  怀贞站在窗下,正朝裴含绎投来猎犬一般忠实可靠的眼神。
  裴含绎折身回到座位上。
  他似是思忖片刻,斟酌语言,而后缓缓发问。
  “您见过永乐公主吗?”
  裴夫人有些诧异,如实道:“很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永乐公主还是个女童。”
  自从皇帝登基后,裴夫人带着襁褓中的裴含绎长居京外,很多年不曾回京。
  唯有她的母亲病笃时,裴夫人赶回京城侍疾,多停留了一段时日,机缘巧合见过永乐公主一面。
  但那真的很久了,那时的永乐公主还是一个年纪幼小却已经生的很漂亮的女童,裴夫人早已记不得她的面容,只隐隐约约有些印象。
  裴含绎问:“夫人可曾留心过永乐公主的长相?”
  裴夫人更加疑惑,摇头否定。
  裴含绎想了想,忽然切换到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他问:“我在信中提及的画,夫人带来了吗?”
  三日前,裴夫人从别院动身,即将归京时,忽而收到了东宫送来的一封信。
  信里,太子妃说,听闻肃王妃赶来京城的路上一病不起,嘱咐裴夫人上路时注意休息,带好随行医士,切忌劳累过度、大悲大喜。
  关怀过裴夫人的身体之后,太子妃在信的末尾提及自己年幼时的一些由裴夫人亲自制作的玩具衣饰,请母亲带来东宫,放在手边时时看着,也能慰藉思亲之情。
  这些话里,其实最重要的嘱咐只有一句,就混杂在那些絮絮的叮嘱中。
  太子妃在信里提起了一幅画。
  一幅年幼时,常常看见的画。
  一旁的桌面上,堆放着裴夫人带入宫的种种锦绣绸缎、金银珠玉,还有一匣裴含绎幼年用过的旧物。
  裴夫人打开其中一口箱子,抽出了一只精巧的木匣。
  匣中放着一卷画。
  裴夫人珍惜地捧着画卷,眼底浮现出深重的怀念。
  裴含绎站起身来,与裴夫人一同将画卷展开。
  画卷很长,足有近丈。
  这是一幅游春图。
  画面正中,年轻的穆宗皇帝与皇后并肩而立,他们端着八风不动的沉稳架势,乍一看帝后威仪尽显,唇角却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们身后两侧,左右分立两对夫妇。
  右侧那对夫妇正是信国公夫妻二人,年轻的裴夫人似是有些害羞,半低着头,只露出大半张侧脸,信国公裴颖耳垂上还带着个红玉耳坠,却只有一只,意态散漫,懒洋洋的,与他如今不苟言笑的形象几乎南辕北辙。
  裴夫人唇角动了动,似乎稍微向上扬起一点,隐带怀念,隐有笑意。
  但很快,那笑意化作了怅然与哀意。
  它们沉沉凝固在裴夫人的眉梢唇角,将那丝多年来极少展露的欢颜再度冲淡。
  画卷一寸寸展开。
  左侧那对夫妇的面容,终于彻底映入裴含绎眼底。
  那是一对容貌极盛的年轻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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