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守在亭外的侍从膝行上前,深深叩首,回禀道:“贵主晚来素爱登高看夜,夜半子时,贵主在亭中静卧,奴婢们按旧例守在亭外,不敢惊扰贵主读书,直到寅时初烛火渐熄,奴婢入亭奉灯,以为贵主熟睡,上前去压住帘幕挡风,才发觉贵主已经……”
说到此处,侍女面色惨淡,话语凌乱,已经不敢多言。
“才一个月……”皇帝怔怔道,“才一个月……”
一个月前,皇帝前来行宫探看时,宁时衡言语间一如往常,辞句多讽,惹得皇帝怒气难抑,再度拂袖而去。
这次怒极之下,他连行宫动向都不愿过问,岂料不过一月功夫,已是天人永隔。
“太医呢?”皇帝忽然再度怒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
甚至不消皇帝震怒,驻留行宫的医官已经随之膝行上前,请罪道:“圣上,贵主体弱,脉案不佳由来已久,非这一时之过。”
他喉头吞咽两下,艰难道:“贵主是心血耗竭,心力衰微,又不能心无旁骛尽情调养,就仿佛一个盛满水的木桶,破了个大口子,不住往外漏水。微臣与太医院所开的方子、所进的补养,都是在填补木桶的缺损之处,但水漏的太急太快,补缺的速度却终究有限,微臣学艺不精,实在无力回天。”
“心血耗竭,心力衰微。”
皇帝喃喃念了两遍,神色中有些怔然。
帘外吹来的风掀动案上物品,将纸页吹得哗啦作响。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随风而动,撞到了皇帝的靴子。
他低下头,发觉那是数本近日的邸报。它们原本被宁时衡拿在手中,最后又无力地滑脱地面,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四散而去。
他又转过头,榻前案上摊开一本书,以青玉镇纸牢牢压着,所幸没有被风一并吹走。
那是一卷《文章通考》,太、祖朝翰林学士陈宏主持编撰,收录了历代以来典章制度。
皇帝记得,当年他的兄长穆宗为宁时衡抹平身份时,便将陈衡的来历归到陈宏一族没落的旁支庶出,为的是既能附会为名门后裔,又没落于山野,谱系模糊难以考究。
《文章通考》成书共三百二十卷,收录的文献繁多,语言晦涩,极难读完。
皇帝忽而记起,他当年第一次见到宁时衡时,对方正从宫中出来,手中拿着从宫中藏书阁借来的《文章通考》第一卷。
皇帝拿起了案上那本《通考》,徐徐合拢。
书脊上赫然是一行小字。
——三百二十。
侍从们心惊胆战,跪下请罪道:“这些典籍邸报,都是贵主日常要看之物,圣上从前有命,但凡贵主所需之物,一应竭力供给。奴婢们不敢违拗,才弄来这些呈上。”
皇帝充耳不闻。
他低下头,认真看着宁时衡静默无声的侧脸。
从他第一次见到宁时衡,到对方死去。
这动荡不休、波云诡谲的数年,原来不过是三百二十卷文章通考。
一种巨大的茫然与空虚,居然先悲伤一步攫住了皇帝的全部心神。
他平静想着,我到底是看轻了你。
心血衰微,心力耗竭。
哪怕忠于的主君早早驾崩,相伴的恋人已经死去,数年心血一朝尽废,变法之策化作烟云,自己幽禁于一方之地,成了真真正正的活死人,仍然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通读历代典章规制、当下邸报。
李进的声音夹杂在风里,忽远忽近,有些缥缈,听不真切。
皇帝缓缓抬首,问道:“你说什么?”
李进连忙又重复道:“回禀圣上,宫人禀报,永乐公主昨夜至今,断断续续啼哭不休,已经哭得气噎声嘶,医官看过,斗胆请圣上示下,是否要用安神汤。”
他谨慎地偏转视线,小心翼翼低着头,等待着皇帝的态度。
或是雷霆动怒。
或是不管不顾。
都在情理之中。
然而皇帝沉默片刻。
他再度低头,很仔细也很认真地看着榻上的女子。
像看一尊易碎的美丽瓷偶,一捧月色下明亮的皑皑白雪,一朵即将盛放的绝世名花。
那尊瓷偶碎裂了,那捧冰雪融化了,那朵花在即将完全盛放时凋落了。
然后他说:“抱过来。”
不必皇帝第二次开口,宫人们如蒙大赦,跑得飞快。
那嘶哑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力竭,越来越低哑,像一根细细的、紧绷的丝线,随时都会断裂。
幼小的女童哭得气噎声嘶,眼睛红肿成了一条线,已经无法完全睁开。
她在嬷嬷的怀抱里挣扎,分明已经疲惫困倦到了极点,好像随时都会睡去,却仍然抽抽噎噎地哭着,两只小手竭力向外伸着,像是在求一个来自旁人的拥抱。
皇帝伸出手。
嬷嬷有些担忧,又有些犹豫。
她害怕公主挣扎之下会冒犯皇帝,但终究不敢违拗。
进退两难之际,李进果断地将啼哭不休的永乐公主接了过来,亲手递到皇帝怀中。
女童的挣扎忽然停止了。
这并非是因为皇帝的怀抱格外温暖,令她心生喜爱眷恋,而是因为她看见了榻上的人影,认出了自己最依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