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从郑王府回宫前,她还盘算着要避开父皇,不去福宁殿,免得被父皇看出她有心事。
然而多年来父女天伦做不得假,实实在在受了一场生死关头的惊吓,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转瞬间不见踪影。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扑进父皇怀里哭一场,将遭受的惊吓和委屈尽数哭出来。
裴含绎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
下一刻他骤然僵住。
景涟扑进了他怀里。
泪水源源不断滴下来,浸透裴含绎披着的长袍,打湿他的中衣,温热的触感分外清晰。
她像一团柔软的云,又像一只皮毛温热的小动物,双臂环在裴含绎腰间,哭得那样委屈,又那样难过。
自己的身世、遇刺的惊恐、不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以及长久以来累积的种种沉重心绪,都在此刻尽数爆发出来。
裴含绎多年隐藏身份,自幼极其警惕,入东宫后更是如此。
即使是知晓他身世的怀贤怀贞,心腹亲信到了这等地步,裴含绎依旧极少令他们近身。
君臣之分、主仆之分、内外之分,几重压下来,可以说自裴含绎记事时起,就从没有和旁人保持过这样亲密的姿势。
本能之下,他险些直接将景涟掀开。
但这不行。
于大义来说,她是陈侯的女儿。
当年陈侯夫妇忠诚如斯,以至于舍生取义,他们忠于裴含绎的父亲,呕心沥血搭上性命,是为了保他的母亲与他们兄弟。
于私心来说,裴含绎也并不愿这样生硬地待她。
他并不讨厌永乐公主,相反,他还很欣赏她。
也幸好景涟忙着伤心,否则早就察觉到太子妃异样的僵硬了。
裴含绎黛眉微蹙,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景涟从他怀里摘出去。
他到底是个年轻的男人。
就在这时,景涟哭声终于勉强止住。
她抬起头来,眼底水光莹然,分外动人,然而声音中哭腔未褪,显得有些好笑。
“把你的衣裳哭湿了。”景涟掩面抱歉道,“旁边衣匣里有没穿过的干净中衣,你换一身。”
裴含绎总算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低头看了一眼被浸湿的外袍,温声道:“不妨事,有外袍隔着,并没有湿多少。”
他下床又去拧了一块湿帕子,递给景涟。
景涟擦着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轻嘶了几声。
她眼梢下那一道伤痕不深,却也不浅,沾上泪水便是一阵刺痛。
裴含绎叹了口气,把她手中的帕子接过来,小心抹去景涟颊边泪痕,又去窗下案上取来药膏,给景涟重新上药。
如此折腾一番,等他洗净双手回到床边,殿内最后那盏灯已经烧到了最后,黯淡的灯火明明灭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陷入黑暗。
裴含绎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他径直在榻上躺下,温声道:“不许再哭了,伤口沾上泪水,仔细留疤。”
果然这句话对景涟很有奇效,一听留疤二字,她硬生生将随时都要再度落下的泪水忍在了眼眶里。
“殿下。”她忽然语气庄重地又喊了一句。
这段时间以来景涟常常以字相称,许久没有这样喊过,裴含绎微怔:“怎么?”
景涟道:“我从前没有跟你说过,我有时很羡慕永和。”
她素来骄傲,要说出这句话着实困难,如果不是此刻殿内黑暗,使得她鼓起了勇气,又有今日情绪激动的缘故,她断然不会出口。
“虽然她从小就很讨厌,总是挑事,还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被父皇拎出来训斥,但是……”景涟顿了顿,“但是,每次挨训之后,父皇责令她来向我赔罪,她哭叫着不肯,贤妃都会出面请罪,然后代她向我致歉。到这个时候,她又不愿意看贤妃为她低头了,往往自己抢着过来向我赔罪,虽说不情不愿,还总是偷偷瞪我,但我其实很羡慕。”
她真的很羡慕永和公主,尽管永和讨厌、愚蠢、脾气坏,还总是无故挑衅,很是烦人。
但她的母亲贤妃永远会替她出头,替她承担责任,也会在永和公主嚎啕大哭时将她抱进怀里心疼地哄劝安慰。
她有一个永远挡在她身前的母亲,有一个会和她站在一起的兄长,还有一个繁茂的母族。
景涟没有。
贵妃疯癫,苏氏获罪。从实际上来说,她等同于没有母亲,没有母族,没有任何来自母家的血脉亲缘。
她只有父亲。
但她的父亲,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裴含绎听得有些心酸。
他往常并不如此,毕竟真要论起来,他在襁褓中父母兄长尽数亡故,日日活在凶险与阴影中,身边只有恭顺的臣子,没有半点亲缘——不管怎么说,皇帝面上对景涟至少还是很像个疼爱孩子的父亲的。
多年来如履薄冰,早就将裴含绎的一颗心揉得比冰都冷,比铁还硬。
但他听着景涟的话,不知为什么,很是怜惜,有些酸楚。
只听景涟继续道:“不过现在,有殿下陪着我,我突然没有那么羡慕她有母亲了。”
裴含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