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声名上的损害、市井间的非议,她还可以只做不听不闻,勉强承受;言怀璧执意退婚的举动,却真真正正在她心头扎了一刀。
  男子薄情,却没有几个男人敢薄到天家公主头上。
  景涟从来没有想过,不久之前还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竟然会在新婚夜弃她而去,真正将她变成了天下的笑柄。
  她素来骄傲,那时却真的病了一场,勉强能起身时,便令人去礼貌地叩开言府大门,取回景涟落在言怀璧住所的寥寥几件物品——绝大多数嫁妆行李,都已经在言怀璧退婚而景涟病倒时,被暴怒的皇帝下令尽数运走。
  然后顺便把言怀璧的院子砸了。
  因着此事,景涟着实消沉过一段时日。
  她没有母亲疼爱,没有母族依傍,父皇不是她一个人的父皇,第一任夫婿获罪流放,第二任夫婿弃她而去。
  纵然眼前风光如同繁花着锦,烈火烹油,她却只觉得寂寥至极。
  彼时定国公虽然公侯传家,爵位世袭,与郑侯、言氏一比,权势或积淀又远远逊色。
  李桓虽年少而有声名家世,做驸马绰绰有余,但郑熙言怀璧珠玉在前,都是本朝顶级出众的少年人,便将李桓衬得略显失色了。
  郑熙与她青梅竹马,言怀璧令她暗暗倾心,李桓同她从前却没有半分情分。
  景涟却答应了他。
  “我那时候太寂寞了,也太害怕了,迫切想找一个人陪着我,至于真情或是假意,只要他能在我面前装一辈子,我并不在乎。”
  太子妃的声音传来,有些叹息:“人心易变。”
  景涟沉默片刻。
  确切来说,李桓在外蓄养的‘外室’并非真外室,‘变心’也非真变心。
  他只是不够信任她。
  景涟想了想:“还好,我本也没有对他寄予太深的情意,只是有些可惜。”
  她渐渐静默。
  裴含绎也沉默了。
  没有寄予太深的情意,终究还是有些情分在。
  情分尚在,何以至此,唯有叹息。
  “我不明白。”黑暗里,景涟枕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地道,“他当年忽然退婚,绝情到了极点。如今回京,却又做出情分未尽的模样,究竟想做什么?”
  即使夜色模糊了景涟的神情,刹那间裴含绎仍然能感受到景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分外专注,分外疑惑。
  他听见景涟问:“为什么呢?”
  裴含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黑暗中合上眼,平静想着。
  言怀璧退婚,的确古怪,但这其实很好解释。
  景涟的生身父亲是言毓之,他的兄长言敏之,正是言怀璧的父亲言尚书。
  同姓不婚,按血脉来算,言怀璧与景涟是极其亲近的堂兄妹,议婚等同于违逆伦常。
  言怀璧年少成名,是清流魁首嫡长子,知晓未婚妻居然是自己的堂妹,新婚之夜不惜抗旨也要退婚,便显得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裴含绎黛眉微蹙,对皇帝憎恨之外,更添一重厌恶。
  这门婚事,是由皇帝一手促成的。
  .
  天边乌云渐渐散去,一轮满月悬挂在天穹之上。
  清光如水,笼罩着整座皇城。
  含章宫寝殿内一片寂静。
  床帷后呼吸声清浅,一只纤细的手从帷帐中探出来,垂落在床边。
  景涟已经睡得熟了。
  裴含绎无声无息披衣而起,赤足踩在雪白绒毯上。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玉瓶,倒出数粒朱红药丸,就着冰冷茶水一饮而尽。
  窗外月光洒落,映得窗前澄澈通明如水,殿外阶下花树随着夜风摇曳,在地上投落晃动的影子,像是水中蔓生的水草。
  裴含绎立在窗前,静静看着。
  月色皎然,天也清澈,夜也明亮。恍然间,裴含绎仰头看向夜空,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水底,仰首望着水面的方向。
  这当然只是错觉。
  人长久置身在水下,只会痛苦,而后窒息,四面八方无边无际的压力汹涌而来,足以令世间最刚强的人无法承受。
  但这样的日子,裴含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从他记事时起,信国公夫妇就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心向穆宗的臣子们仍然恪守臣节,奉他为主,希冀少主能够继承穆宗皇帝遗志,重登帝位。
  裴含绎别无选择。
  身为穆宗幼子,要么光复帝位,要么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裴含绎侧首,静静望着身后半掩的床帷,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叹息。
  月色披落在他身上,将他映得有如一尊雪玉雕像。
  同一轮明月,也照耀着宫正司的大门。
  已至深夜,宫正司分明灯火通明,却无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森气息。
  两扇漆成乌黑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队白衣宫人鱼贯而出。
  宫中历来忌讳白色,虽无明文禁止,但妃嫔宫人们出于避忌,除国丧外绝不着通身黑白的颜色。
  唯有宫正司,执掌宫中律令刑罚,为了制造气氛,女官全部以黑白二色为官服行走宫中,深夜一看颇似黑白无常成群结队巡游而来,曾经有宫人夜间私下吃酒赌牌,喝的昏昏沉沉瞥见宫正司女官路过,以为白无常现身,吓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