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那毛毯一望而知,是宫中贡品,质地极其柔软,每一根绒毛似乎都闪烁着柔润的光晕,更难得的是御寒极好又轻柔至极,披在身上就像羽毛那样轻。
轻如鸿毛当然是夸张的说辞,但它确实极为轻飘,以至于裴含绎望着景涟毛茸茸的发顶,忽而注意到簇拥在景涟颊边的毛毯塌下去一点。
下一刻,他感觉到一点温热,似乎只是错觉。因为景涟立刻放开了他的手,将毛毯又朝上拉了拉,裹住自己的头脸。
从裴含绎的视角看去,面前的景涟就像是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动物,正趴伏在那里缩成一团,似是冬眠。
但裴含绎知道,景涟哭了。
他看着那块毛毯边缘逐渐被打湿,然后塌陷出更大的一角。指尖隐隐残留着温热的触感,那是淌落的泪水。
景涟没有哭出声。
她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裴含绎只好假装一无所觉,直到景涟将自己整个头脸一并裹起来,从上到下包的风雨不透,在毛毯里瓮声瓮气地对他说:“时雍。”
裴含绎耐心地问:“怎么?”
景涟没头没脑道:“幸好有你在。”
裴含绎忽然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景涟道:“有你陪着,我就觉得好多了。”
裴含绎委婉又警惕地应声,很怕下一句就是景涟称赞他有母亲般的慈爱。
幸好景涟这次没有再向他表示濡慕。
景涟说:“你在宫里,我就不觉得过年太……”
她顿了顿,很自然地道:“无聊了。”
裴含绎轻轻笑了。
他收回手,指尖那点渐渐干涸的温热忽然化作灼热,几乎有些发烫。
十指连心,那一点指尖上的灼热仿佛在裴含绎心口燃起了一簇火焰,他垂下睫毛,柔和地道:“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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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景涟睡得很好。
经裴含绎劝说后,景涟忽然意识到,再病下去,她未必能如愿出宫守陵,反倒可能因病不能随行冬狩。
于是太医欣喜地发现,永乐公主病情一日千里迅速恢复,仅仅四日之后,窗下那盆早逝的草已经逃脱了不得安息的命运,被含章宫宫人毫不留情地丢了出去。
伴随着景涟迅速康复,皇帝传召她去福宁殿见驾。
踏进福宁殿门时,景涟几乎有些恍惚。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自己五月头也不回离开宜州准备归京时,怀抱着满心的委屈不甘,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京城,扑进父皇的怀抱求一个安慰。
仅仅半年而已。
在她过往并不长久的生命中,也短促到仅仅占据四十分之一的岁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父皇的濡慕和依赖渐渐产生动摇,浮现阴影,以至于现在踏进福宁殿时,竟然多出了忐忑不安。
她定定神,俯身拜倒。
天寒,殿内的门窗却仍大开。层层纱帐间传来浓郁的檀香气息,久久不散。
景涟下意识回首张望。
她未出嫁时,每次遇到这种场面,只要回头看看,多半能看到千篇一律的身影——皇帝常召参玄司方士入殿,焚香唱诵,谈玄论道,偶尔还要服用金丹。
参玄司那些方士,尽管在朝野中名声极坏,在景涟面前却往往和气恭顺不摆架子。
方士久经历练,若想要哄骗人,那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招架住。饶是景涟本能反感他们进献金丹的举动,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景涟在宫里养的久了,凡事讲究体面体统,对着这群方士也很难说出重话。
景涟一没有办法说服皇帝,二没有办法辩赢方士,三不能直截了当和他们翻脸,真是全然没有半点法子。
因此她看见方士,大多绕道而行。
不过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朝野皆知,太子妃厌恶方士,想来太子妃入主东宫三年,在皇帝面前没少劝谏过,方士们收敛了许多。
她稍一走神的功夫,帐幔之后,御座上的皇帝已经缓声道:“快起来,李进。”
前半句说给景涟,后半句吩咐李进。
李进立刻搬来锦凳,引景涟坐在御座下首。
皇帝温言道:“你病了这些时日,现在可还有哪里不妥当?”
景涟仰起头来,道:“回父皇,儿臣身上并没有多少病痛,只是心中郁郁,因而难以起身。”
皇帝道:“为何?”
这个问题若要回答,不能有任何模糊之处,否则很容易被理解为对天子有怨。
景涟道:“儿臣前些日子做了梦,梦见母妃在时。”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眶恰到好处红了起来。
景涟黯然道:“母妃故去多年,儿臣不孝,竟不大记得她的面容,只记得母妃慈爱。”
这句话纯属胡扯,景涟只记得苏贵妃过去差点把她掐死,从此景涟再也不用去扶云殿请安。
她禁不住哽咽道:“儿臣日思夜想,实在想念母妃,心下既痛且愧。”
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不止,泪如雨下。
上首,皇帝神情缓和,亦微露伤感道:“你母亲在时,的确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