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窗外雪片像是鹅毛,纷纷扬扬飘下来,转瞬间庭院中尽是白色。
  怀贞打着伞走到游廊下, 换下脚上沾雪的皮靴,解下外披的披风, 又借着火盆搓手跺脚, 驱走身上的寒气, 进殿向裴含绎复命。
  “赵氏今晨没了, 听说血吐了半张席子, 承蒙圣上恩典, 看在皇长孙面上得了一幅薄棺下葬。”
  “毕竟是生母, 身为人子该尽孝道。”裴含绎翻着手中册子, 语气平平道, “派人去本宁阁报丧。”
  怀贞躬身应是。
  对于赵良娣的死,殿内没有任何人惊奇。
  她本来可以不必死的,最多是在外人眼中作为一个疯癫的女人活下去。但皇长孙受人挑唆认为母亲已死, 竟意欲为生母复仇,毒杀嫡母, 这才是赵良娣必死无疑的根由。
  那日皇帝将皇长孙留在福宁殿,引起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紧张不已。
  然而第二日晚间,皇长孙便被送回了东宫,众人不以为意,毕竟能留在福宁殿一晚已经是其他皇孙从未有过的殊荣。
  唯有裴含绎敏锐体会了皇帝的意思。
  为了东宫安稳、为了天家颜面,皇长孙绝不能背上任何罪名。
  从那日起,宫外传来消息,赵良娣开始生病。
  她的病势日益沉重,不到月余,已经油尽灯枯。宫中看在她诞育皇孙的份上,曾经多次派出女医、医官前去诊治,终究无力回天。
  裴含绎心中清楚,这是皇帝的意思。
  果然,本宁阁那边很快传来消息,皇长孙纯孝,听闻生母病亡,当场咳出血来,昏迷过去。
  裴含绎吩咐宫人:“去报知圣上,恳请圣上指一位太医料理皇孙脉案。”
  宫人忙不迭去了。
  怀贤侍立在裴含绎身侧,嘴唇轻动,欲言又止。
  裴含绎察觉到她的疑问,平静道:“从此以后,景檀不会再出来见人了。”
  皇帝固然对皇长孙心存芥蒂——国朝以孝治天下,但太子妃才是东宫所有皇孙的母亲,皇长孙听信挑唆,竟敢对嫡母下毒,已经触及道德层面的根本底线。更不要说,下旨将赵良娣送出东宫的那个人,其实是皇帝。
  但皇帝终究不愿折损东宫,也想保住明德太子留下的皇孙。那么皇长孙犯下的错,就要由赵良娣来承担。
  生母病死,按本朝礼制,庶子为生母需服丧三月。
  不巧的是,每逢大年初一,皇帝率宗室祭祀宗庙。皇长孙若要为生母服丧,就会冲撞宗庙祭祀。
  按照本朝私亲妨祭的旧例,皇长孙此时应主动上表,请求以闭门不出的方式服丧三月,期间不得外出嬉游,更不能见外人。
  如此一来,皇长孙就被顺理成章软禁在了宫中,至少三个月不见任何人,且谁都挑不出毛病。
  怀贤嘟囔道:“宫正司查案的本事倒是真不行。”
  皇长孙之所以认为生母死在宫外,对太子妃怀恨在心,是受乳母挑唆蒙骗。那乳母被宫正司拿住,诸番刑罚轮番施为,终于吐口。
  宫正司沿着乳母交代出的线索,查到了尚宫局一位女官。女官交代,说她的妹妹入东宫为婢,曾在赵良娣身边当差,却因姿容出众,赵良娣疑心她意欲献媚太子,找借口打杀了。
  裴含绎一哂:“错了,这恰恰证明宫正司查案的本事极好。”
  ——一起案子查到最后,案情真相与公诸与众的内容相同与否,往往只由圣意裁决。
  怀贤犹自不甘:“可是皇帝竟不惩处吗?”
  背后那人在皇长孙这步棋上确实布得好,想使皇长孙与东宫离心。裴含绎则借力打力,又往燃起的火苗中泼了一桶热油,直接烧破了所有的筹谋,才有今日的局面。
  裴含绎摇头道:“皇帝真下定决心处置一个人时,反而要不疾不徐、谨慎行事。若皇帝立刻申饬敲打,那必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倘若只做不知,那才是预备釜底抽薪、不留余地。”
  他淡淡一哂:“要坐稳东宫这个位子,其实无非是静观其变四字。”
  话音落下,他又翻过一页册子,眉梢忽然轻轻扬起。
  他并不抬头,指节轻轻敲着其中一行字,只问:“核实过没有?”
  怀贤立刻低首去看,发现那是柳秋的出身来历:“大面上能查到的消息都在这里,细枝末节还在核实。”
  裴含绎沉吟道:“仔细挖,出京查、去维州查,柳秋的身份有很大水分。”
  怀贤领命。
  裴含绎思忖再三,又补充一句:“切忌急躁,宁可查不出,不要打草惊蛇。”
  他凭着直觉认为柳秋的履历有造假之处,却不会认为旁人都是傻子。皇帝必然命人查过她的履历,才敢放心任命她接任宫正。
  皇帝没有查出来的秘密,必然埋藏极深,稍有不慎便可能会波及自身。
  说完,他一手支颐,合眸片刻,又睁开眼:“三日后就要随驾离宫,今日下雪,猎场只会更冷。派个人去知会一声王良媛,让她随行照料和雅县主,带齐冬衣。”
  冬狩天寒,二公子景桥太小,断然经不起路途颠簸寒冷,故而谢良媛与二公子都留在东宫,倒是和雅略大些,皇帝又颇喜欢这个皇孙女,特意下旨要和雅随行。
  裴含绎认真思考,确认东宫上下安排妥当,又问:“含章宫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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