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像是冰雪洗过,分外锋利。
  .
  裴含绎醒来时,疲惫侵袭全身,还有些寒冷。
  这种熟悉的疲惫裴含绎很熟悉,每个月缩骨秘术反噬时,他熬过这一日,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连骨骼缝隙里都残余着疼痛,好似全身筋骨硬生生被尽数打碎又重新拼合。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
  裴含绎偏过头去,骤然醒来,他的眼睛不太能适应山洞中的光影,看得很慢。
  不远处那堆篝火依旧燃着,篝火旁堆积的干枯树枝少了很多,火堆旁的地面变得干净了很多,隐约残留着着冰雪擦拭的湿痕。
  山洞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端端正正摆着装牛肉干的荷包、整齐的坚果,还有两小块从衣摆上撕下来的布块,用冰雪揉搓的很干净。
  更远处洞口的方向,隐约能看见一个窈窕的人影。
  裴含绎眉心微蹙。
  他尽力低下头,发觉自己的衣襟有些怪异的皱褶,于是合上眼,静悄悄无声叹了口气。
  足音响起。
  裴含绎闭着眼,只作不闻。
  足音很慢,渐渐靠近。
  即使闭着眼,裴含绎还是感觉到,有一个人蹲在自己面前,挡住了火堆的光芒。
  一件冰冷的东西贴上他的侧颈,一只柔软的手拨开他面上的几缕发丝。
  裴含绎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景涟。
  景涟的钗环首饰,早在昨日遇刺醒来时,就丢失了大半。她的头发披散着,一夜过去,骑装蹭上了火堆的黑灰,颊边也有一道,看着有些好笑。
  她的手里正握着裴含绎的那把短剑。
  短剑贴在裴含绎颈间。
  裴含绎听见景涟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是谁。”
  .
  “你到底是谁?”
  太子妃那双妙目转向了她,多情宛转,顾盼生波。
  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中,衣衫不整,钗环散失,那张脸依旧秀美惊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景涟很难相信太子妃当真是个男子。
  她盯着太子妃,手指攥紧短剑剑柄,掌心生出一层薄汗。
  太子妃了然地一笑:“你发现了。”
  景涟说:“是的。”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甚至不敢从太子妃身上移开分毫。
  毕竟太子妃杀了四个刺客,还能带着她一路逃出不知多远。论起身手,景涟简直比太子妃差了十条街。
  太子妃尽力转头,动作间侧颈贴得离剑锋更近了些,景涟吓得手一颤,连忙不动声色地调整短剑的位置。
  太子妃上下打量自己,喟叹道:“即使如此,连腰带也不肯留给我,是否有些夸张了。”
  趁太子妃高热昏睡时,景涟将那两件从刺客身上扒下来的外衣用短剑割开,拧成绳子,而后绑住了太子妃的手足。
  受限于左臂动作不便,景涟很担心自己打的结不够紧,她咬咬牙,索性连太子妃的系带也一同抽走,一点没浪费,全绑在了太子妃身上。
  如果不是夜里太冷,景涟生怕太子妃冻死,她连太子妃的外衫都差点扒下来做成绳子。
  景涟没有回答太子妃。
  她握着短剑,冷冷地道:“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手不稳。
  因为贴在裴含绎颈间的薄刃,一直在极轻的颤。
  裴含绎心底轻叹一声,好奇道:“你会向圣上告发我吗?”
  话音落下,有片刻的沉默,而后景涟道:“那要看你肯不肯说实话。”
  裴含绎再度闭了闭眼。
  ——幸好景涟的身份摆在这里,面对的又是裴含绎。
  否则以她的问话技巧,今天就是她的埋骨之日。
  景涟问话的方式存在很大问题。
  当她是含章宫中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的公主时,这样的问话技巧已经足够她用。但当落难时,发现疑点后,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方式问讯,无疑是一场灾难。
  他的眸光微转,余光瞥见景涟执剑的手。
  那当然是一双很美的手,即使现在双手遍布伤痕。
  裴含绎心底忽然生出更深的怨恨,并不是对景涟,而是对皇帝。
  陈侯的女儿,宁时衡的女儿,旷古烁今的人物,身后唯一的遗孤,却被皇帝以这样高高在上又轻贱绝伦的方式对待。
  他由信国公夫妇教养长大。
  信国公身为朝中重臣,不能长久脱离皇帝的视线。身为国公夫人,裴夫人决然抛下京中的富贵荣华、花团锦簇,以避世修行的名义将他养育长大。
  长久避居,不见外人,一心扑在穆宗皇帝遗孤的身上。裴夫人数十年呕心沥血,既为臣子,又做母亲,天长日久尽了一切职责,却也将自己彻底留在穆宗年间,变成了一只困守过往的孤魂野鬼。
  无数个夜晚里,裴夫人听着他一字字背诵课业经典,总会忽然偏过头去,眼眶泛红。又或者在命人为他裁制衣裳,准备饮食时突然停下来,望着裴含绎怔愣半晌。
  裴含绎知道,她透过他的面容,在看穆宗年间那段逝去的时光。
  那时候的裴夫人,是诗赋文辞俱佳的才女,是夫妻恩爱和睦的妻子。皇位上君主圣明,朝中有好友出仕,一切花团锦簇,再挑不出半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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