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他是一点风险也不能冒的。
事到如今,走为上策。
东宫的积淀、人脉、权势,已经被裴含绎在这三年里无声无息转移大半,再留在这里冒险,意义并不大了。
但裴含绎仍然迟迟不能决断,对于他杀伐果断的性子来说,这是极为少有的事。
因为他一旦脱身,信国公府为稳妥起见,必须尽数逃离京城。穆宗旧臣一党经营在京城的所有势力,立刻抽身离去,壮士断腕,然后尽快起事。
如此仓促行事,自然远不及原本精心筹划多年的计划可靠。
在这重重思虑之下,裴含绎还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忧。
倘若他脱身而去,穆宗旧臣在京城的势力随之抽身,裴含绎在京城中乃至于宫中可以动用的力量就会变得十分有限。
到那时,京中生变的时日到来,景涟倘若被卷入其中,裴含绎几乎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这等同于将景涟一人抛在了京城波云诡谲的格局中。
假如景涟只是位普通公主,那么朝局变动下,牵涉到她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她是宁时衡的女儿。
裴含绎不能不担心,不能不忧虑。
他轻轻叹息,长睫合拢,掩住眼底隐忧。
事已至此,他离去反而对景涟最好。
“就这样办吧。”裴含绎睁开眼,缓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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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长日在混沌中度过,每次醒来时总会迎上竹蕊与兰蕊隐含担忧的眼神,而后很快又会睡去。
太医们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只能含糊带过,继续开些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
这个结论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太医院的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然而终究一无所获。
唯有景涟知道。
她不是困倦,而是在做梦。
一个又一个梦像是水底蔓生的水草,捆缚住她的四肢百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扯去。
又与从前的梦不同,景涟醒来时,虽然再也想不起梦中的事,却仍然能记起,梦中不再是无尽的鲜血与厮杀,反而只剩下一片柔和的暖意。
每一次睁开眼时,她心底总会升起怅然若失的情绪,几乎忍不住要滴下泪来。
“公主……”
兰蕊忧愁地蹲在床边,听着帐内极轻的、平缓的呼吸声,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
“公主又睡着了?”竹蕊从殿外进来,一看兰蕊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低声道,“别惊醒公主,你先过来。”
兰蕊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公主睡这么久,真的好吗?”
竹蕊说:“太医说没事,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依我看,不如去太医院要些醒神的香料草药,拿回来做几个香囊先挂在帐上。”
兰蕊一想也是,急匆匆往外走。
没过多久,竹蕊一抬头,只听脚步声骤然逼近,兰蕊一头扎进来。
“这么快?”
“不是。”兰蕊喘着气道,“不是,是御前李公公过来了,圣上传公主去福宁殿见驾!”
竹蕊猝然起身。
既是皇帝召见,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拖延。竹蕊顾不得别的,匆匆唤醒景涟,服侍她更衣妆饰,登辇往福宁殿去了。
皇帝数日不曾踏足含章宫,忽而要宣召景涟见驾,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李进偷眼看去,不但永乐公主身边的两个女官隐隐带着紧张的神色,永乐公主也靠在辇上怔怔出神。
李进暗自摇头。
他也算是看着永乐公主出生,长大,如今看她走到这步田地,一时竟然有些不忍。
但也仅止于这一点不忍。
福宁殿很快到了。
景涟下辇,走入面前这座华丽的殿宇中。
她的脚步有些滞涩,那张娇艳的面容上,呈现出一丝近似于恍惚的神色,仿佛身在梦中。
她跪倒在层层纱幕之外,额头触及地面冰冷的金砖。
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忽远忽近,有些缥缈。
“起来。”
景涟依言起身。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左臂伤势未愈,起身时重重摇晃两下。
皇帝道:“过来。”
景涟朝高台上走去。
她提裙摆、登御阶,长长的睫羽掩住乌黑眼珠,显得分外柔顺乖巧。
皇帝凝视着这张美丽而柔顺的脸,忽然抬起手,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手指拂过景涟肩头。
刹那间景涟一抖。
皇帝笑了。
那种冷然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像是一个难描难言的恐怖故事。
“跪下。”他说。
景涟跪倒。
她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水一般婉转,像是恭顺地等候着来自天子的一切发落。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吗?”
景涟道:“儿臣不知。”
皇帝冷冷地道:“你的长史,形迹可疑,被武德司拿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景涟明白,她私下查的一切都被明晃晃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含章宫隔绝内外,她当然不知道武德司抓走了公主府全部属官。但自幼长于宫廷的敏锐还是使她迅速领会到,可疑与否,多半只是个幌子。
皇帝缓声说道:“朕给你留存最后一点颜面,你自己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