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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