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难题

  天色阴霾,眼看着就要下雪。
  丽水殿各个角落里早放上火盆,凌思思怕冷,一辈子没遇过下雪天,这么冷的天气,便穿上厚厚的绵袄,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小姐,您耐心些,小心乱了针脚。」
  「能不乱吗?这都什么东西,好无聊啊。」
  随着那日闺秀圈聚会后,一连数日,日子都过得平静而无趣,靳尹彷彿从此开了窍似的,接连几日都宿在朝阳殿。
  她虽然乐见,但每天都无聊得很,什么娱乐项目也没有,只能跟着几个侍女一起刺绣,捣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凌思思看着被她缝得歪七扭八的针脚,连她自己都不忍直视,「看,这东西恐怕送出去也没人要吧?」
  「怎么会?」碧草安慰地看向她,「您若是送给太子殿下,想必会很喜欢的。」
  喜欢?只怕垃圾桶会更喜欢吧。
  凌思思闷闷地解着乱成一团的针线,一旁维桑却自门外走了进来,将一封信递给她。
  「这是什么?」
  「墙缝里发现的,似乎是昨天夜里被人放进来的。」
  凌思思疑惑地拆开信封,看清楚信上的内容后,面色顿时有些沉重。
  碧草察言观色,发觉不对,试探地问:「小姐,信上说了什么?」
  「是陛下来信。」
  维桑皱眉,「陛下来了旨意?」
  入宫前,首辅早吩咐过他,若陛下来信,不论事情大小皆需回稟,待他意思再行决定,不可任意行事。
  凌思思沉默一会儿,才将信重新折好,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用只有几人听到的声音道:「信上说,让我想办法拿到太子与外邦通信的信函。」
  「外邦?这怎么能呢?后宫不可干政,况且这事太危险了。」
  她何尝不知道危险?
  可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若她不答应,到时候害了她便宜阿爹,翻了船该怎么办呢?
  不是剧情里的情节,她无法预知后果。
  凌思思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维桑,「你怎么看?」
  「属下觉得此事重大,还是先通知主上吧。」
  「阿爹知道,肯定会不让我插手此事,到时候陛下动怒,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凌思思叹了口气,烦恼道:「不能告诉阿爹,也不能惹恼陛下,里外不是人,这题难啊。」
  维桑见状,眉头一动,正欲开口说什么,不防门外一道人影现身,他驀然住了口。
  「远处就听见一声长叹。」青衫玉带的季紓负手而立,缓缓地走了进来,朝她行礼后才缓缓地道:「凌小姐,可是碰上了什么难题?」
  今日靳尹下了朝后,依旧来朝阳殿陪常瑶用膳。
  自从上次梅园一事,太子与太子妃两人情感彷彿更甚以往,往朝阳殿送的礼物流水般送来,一会是首饰,一会是华服,如今宫里都在传侧妃只怕是好运到头,隐约有失宠之势。
  就连常瑶也有所耳闻,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几天他确实每日都来陪她,可并不如外人传言只耽溺美色,他忙得很,用过午膳后便又继续翻阅如小山般的奏摺。
  「阿瑶有什么话想说?」靳尹似乎早就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抬眼轻笑着问道。
  常瑶一愣,眼里转个复杂的思绪,随即才垂下眼帘,承认:「臣妾确实心有疑惑。」
  「哦?阿瑶不妨直说。」
  「听闻前些日子,有刺客闯入东宫行刺,殿下身上的伤……」
  靳尹很快明白她想问什么,放下手中的奏摺,眼里带着浅浅笑意,柔声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没事了,小伤而已。只是,本宫记得曾吩咐下去,让人不要惊动,没想到还是让你知道了。」
  说着,他不带温度的眼神瞥向一旁的宫人,眾人立即浑身一颤,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小竹正欲进殿,正好听见靳尹的话,她躡手躡脚地走进内殿,动作轻柔地将点心摆在桌上。
  「别怪他们,是臣妾自己听闻东宫遇刺,殿下派了季詹事去丽水殿,又见到殿下身上的伤,这才联想到的。」
  「当时思嬡确实在场,受到惊吓,这才让季詹事看顾着点。」
  小竹细心地摆着点心,站着听了半晌,插嘴道:「这侧妃也真奇怪,先前梅园一事,东宫戒备森严,竟也能碰上刺客,怎么遇上侧妃就事故连连呢?」
  靳尹微一敛眉,沉默地拿起一颗蜜枣放入嘴里,不置一词。
  脑中却不合时宜的想起那日凌思嬡塞到自己手中的蜜枣,皱起眉头。
  这蜜枣,怎么就没凌思嬡送来的顺口?
  常瑶本来只是担心靳尹的伤,才开口问了几句,话说出口却藏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酸味。
  靳尹虽对自己有情,私下也都亲暱地唤她阿瑶,可他方才却直接叫了侧妃的名字,还如此温柔……
  长袖下的手下意识地紧攥着,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她气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她还气,气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常瑶正赌气,听见小竹状似无心的话,顿时神色一变,喝道:「胡闹!」
  「是,奴婢是胡闹了。但是,奴婢说的也没错呀!可不是每次遇到凌侧妃就出事嘛。」
  「你还说!」常瑶皱眉,清冷的神色愈发冷冽。
  小竹见她真动了怒,这才委屈地低下头,默默地退到一旁。
  靳尹冷眼看着这一场动静,不咸不淡地开口:「小竹年纪小,心直口快,你何必当真。」
  常瑶眸光一闪,拿过桌上的茶盏,白烟于碧绿茶汤上氤氳着模糊而朦胧的景象,她不禁想起了在梅园时,是凌思嬡匆忙射来的一支箭,替她挡开了袭来的茶盏。
  杯中的茶水透过蒸腾的热气反映在她的脸上,她冷清的眸里透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臣妾只是觉得,侧妃不是那样的人。」
  「哦?」靳尹一愣,挑了挑眉。
  常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出于对靳尹的爱慕,她会对凌思嬡產生戒心,甚至嫉妒,可她不会漠视凌思思对她的善意。
  凌思思在梅园保护她是事实。
  「臣妾觉得,侧妃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虽然是侧妃的邀请,臣妾才前去赴宴,可在梅园,是她出手挡下崔瑗的袭击,臣妾这才没有受伤。也许从前有所误会,但臣妾以为……侧妃也许心思不坏。」
  常瑶说话的时候,那双清冷的眼眸显得格外明净,像是清澈见底的溪水,又彷彿是从前在寺庙见过的琉璃神女像,冷冷清清,如此纯粹清净,不容欺瞒和恶意--与他那般不同。
  清高的让人忍不住想毁灭。
  小竹抬眼偷偷瞧着两人的神色,与身旁的几个宫人面面相觑,眼神闪烁不定。
  靳尹面无表情,薄唇微抿,嘴里似乎还残留着甜腻的滋味,莫名地令人有些烦躁,他伸手将眼前的蜜枣往远处一推,眼不见为净。
  窗外渐沉的天色倒映在他眼里,他神色晦暗不明,冷不防开口:「似乎快要下雪了。」
  常瑶一愣,随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天色阴霾,听宫人说按往年惯例,确实是这几日就会降雪。
  小竹瞅着两人神色,迟疑地开口,低声询问:「天色也不早了,殿下……可要传膳?」
  经她提醒,常瑶才想起,此时竟已快到晚膳时间,转头看向一旁的靳尹。
  「去吧。」他收回视线,语气听不出喜怒,道:「既欲降雪,便顺便去唤思嬡过来一同用膳吧。」
  自从上次一别,季紓有意疏远,就算监视她也是隔得老远,怎么今日竟主动来了?
  凌思思吓了一跳,没好脸色地道:「你这人怎么进来都不敲门的吗?」
  季紓负手而立,薄唇微勾,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缓声道:「属下以为,凌小姐已经习惯了。」
  「习惯?习惯什么?」凌思思眼珠一转,刻意无视他话里的意思,朝他拋了个媚眼,笑瞇瞇地道:「难道是,习惯季詹事对我的“心意”?」
  知道他正经爱面子,故意提及她上次故意说他喜欢她的事,果然季紓的面色一凝,脸上瞬间漫上一层不自然的緋红。
  季紓抬袖掩唇,眼神冷漠,「凌小姐似乎总是说些不着调的话。」
  「不着调?」凌思思很困惑,「我说什么不着调了?」
  季紓黑着脸看她一眼,似乎放弃与眼前的人交谈,转身逕自坐在一旁的椅上。
  凌思思看得乐了,她自然知道季紓不是喜欢她,会成天接近她,还是因为靳尹的嘱咐,为了监视她。
  可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虽然现在的情形,似乎与漫画里的情节大致相同,儘管方式不同,可最终总是会导回一样的结果,那么她试图改变的剧情就等于做了无用功。
  不过,季紓一个男三,原先与凌思嬡应该是毫无交集的才是,如今她却用着凌思嬡的身分与季紓来往……
  为了测试,她还特意在梅园上试验过,她代替靳尹救了常瑶,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剧情变化,反而加速促成原剧情的情感推进;她私下与季紓相处,还故意撩他一把,照理来说与原本人设大相逕庭,可却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就表示:主线剧情虽然无法更改,可在主线之外的空白,却是可以任她利用的。
  既然常瑶与靳尹的感情是因为凌思嬡的挑拨生变,那就从根本解决问题,要排除常瑶的疑心,让她信任自己不会破坏他们的感情,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她相信自己已经心有所属!
  季紓既然被靳尹派来身边监视她,与她日日接触,又是推动靳尹登帝的重要推手,一边可以刷女鹅好感度,一边又能掌控剧情线,这么妥妥的一个工具人,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啊?
  趁着她出神的空档,季紓转头看了眼桌上的信纸,眉头忍不住一挑。
  凌思思转头,正好对上季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惊道:「你!你怎么能随便偷看别人的信!」
  季紓轻咳了声,面色如常地端过碧草递来的茶,慢悠悠地道:「微臣当是谁呢,原是凌小姐写给首辅大人的信。」
  「自然是写给我阿爹,不然还能写给谁?」凌思思哼了声,看他一眼,「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阿爹想必是很担心我的。」
  好在她动作快,随意写了几句,佯装成家书搁在案上。
  季紓随意地拨弄着杯盖,淡声道:「想不到,凌小姐还是如此重情的人。」
  「那当然啦。」
  凌思思刻意忽视他话里的嘲讽,提笔又写了几句,将他晾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瞥向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季紓。
  突然想到什么,睨着季紓的神色,好奇地问道:「季詹事也常写信吗?」
  「自然写过,平常帮太子殿下处理过不少书信,少不了也需拟笔。」
  「我不是说那种。」凌思思随手搬了张椅子,逕自在他身边坐下,「我说的是写给家人的那种--家书?」
  她对他的了解不多,印象只止于漫画里他是靳尹身边的谋士,是协助他登上帝位的最大推手,可关于他其他的事,她却不清楚。
  她本意是想着趁着间聊,也许能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填补一下对于他人设的空白,能挖一点是一一点。
  季紓神色一变,眉头微蹙,沉声道:「我没有家。」
  「没有家?怎么可能。只要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啊,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家呢……」
  凌思思试图开解他,可没想到,季紓向来间适从容的面具顿时碎裂开来,浑身宛如绷紧的弦,手上一紧,只闻“碰”的一声闷响,手中的茶杯被搁在了桌上,溅出点点茶渍。
  凌思思吓了一跳,「你干嘛?你……」
  季紓没有回答她,逕自站起身来,眸中晦暗不明,薄唇微抿,难得地沉了脸色,道:「还请侧妃慎言,勿要拿家人开玩笑。」
  凌思思一愣,「我没有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微臣此次来是为传殿下的意思,请凌小姐到朝阳殿一同用膳。既然话带到了,打扰凌小姐写信的兴致,微臣就不继续打扰了。」
  说完,朝她行了一礼后,季紓果真转身便欲离开,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她。
  凌思思愣住,随即起身追上前,「等等,季詹事……季紓?」
  闻言,季紓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眼前的暮色,缓缓开口:「不是每个人都有家,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凌小姐一般,有可惦念的家人。这些话,凌小姐日后欲说出口之前,还是先仔细惦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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