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故人
待到天亮,天边亮起了鱼肚白,眼看着巍峨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凌思思这才如释重负。
为怕那些流寇追上,一连几日匆忙赶路,丝毫不敢停歇,硬生生翻过整座山头,差点还没等流寇追上,她就先累死了。
「前面就是櫟阳县了,我们赶紧进城吧。」初一心里惦念着那些村民,缓过一阵就要动身。
凌思思自然知道她的心情,无奈地跟着往前,冷不防目光却瞥见城门处的一行队伍,心里有些奇怪。
「等等!」
「又怎么了?」初一回头,有些不耐。
「你瞧那些人。」凌思思伸手指向那行队伍,「那么多人的商队,却只运了几箱货物,而且除了领头的那几个男人,其他的……都是些女人和孩子啊。」
初一闻言,凑上前来看了几眼,「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商队嘛。」
「是这样……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你看他们身上打扮,太过陈旧,有的还有些破,不像是经商的商人,反倒像是……」
「从事非法勾当?」季紓接过了她的话。
「对啊!就是这个!你们不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很不对劲吗?找来那么多女人和小孩,也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这么偷偷摸摸的,八成是要犯罪吧?」
犯罪……
初一望向城门口的方向,彷彿被勾起内心深处不愿想起的记忆,一张小脸苍白,眼看着队伍消失在城门口,才张了张嘴,怔怔道:「……是人口贩卖。」
凌思思一愣,「什么?」
「那时候,我被爹娘卖给人贩,就是像他们那样,手上被系着一根麻绳,赶着来的。」
初一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彷彿只是低声的陈述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实,可她透着哽咽微哑的嗓音却出卖了她。
凌思思知道,年幼时被家人卖了,与哥哥分散,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直是初一心底的伤。
不该贸然提起的。
她有些懊恼地抿唇,一旁的季紓缓步过来,状似不经意地看她一眼,随即开口道:「都过去了,没事了。」
「是啊,都过去了。现在还有我们在呢。」
闻言,初一忍俊不禁,没好气道:「有你在才难过吧。」
「怎么说话呢!」
季紓看着她们一来一往的斗嘴,一个嘴上说着不在乎,一个面上装着不满,可内地里却都想着维护对方,不愿看对方受到伤害和委屈。
他攥拳凑近唇边低低一笑,瞥了眼前头的城门,适才敛容出声道:「行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进城了。」
他背过身,背影在阳光下显得莫名刺眼,初一下意识地瞇起眼睛,抬起手想要遮挡头顶过于明亮的日光,上前一步,却只能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踏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远离她的视线。
「季公子!」她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我还是放不下心,能不能……」
「能不能跟着那些人去看看?」不等她说完,凌思思抢先一步,凑上前道:「我也落在他们手里过,这口恶气自然吞不下去。反正等他们来了也要查这件事,不如我们现在先跟上去看看,也好给他们打个手。」
初一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听得云里雾里,可她不及细想,此刻一心只想着救出那些像她一样,被拐卖来的孩子,不要再重蹈她的覆辙。
凌思思自然也知道初一在想什么,只怕季紓不会答应,正想再说些什么,不防季紓脚步一顿,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强牛。」他轻轻斥了一声,叹道:「罢了。知道拦不住你们,既已来了,那便去吧。」
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同意,初一当即自告奋勇要去打探消息,三步一回头的跑了,只有凌思思觉得不对劲,转头看了身旁的季紓一眼。
櫟阳县。
季紓早已在进城时就传信给了靳尹,却迟迟没有回信,他们便只能在客栈里等待消息。
凌思思没什么意见,倒是初一对进城那日看见的队伍很是上心,每日用完早膳便积极地跑去上回跟去的宅子外蹲点等人。
这日,初一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凌思思和季紓便先找了个餛飩舖,点了碗餛飩汤做点心。
喝了快半碗的汤,初一才姍姍来迟,脸色不大好看。
凌思思看见她走来,起身道:「给你也叫了碗吃的,怎么样,打探到什么没有?」
「我蹲了三天,愣是没个人出来,附近街巷连个人家也没有,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一样。除了昨晚有个姑娘偷偷出来……」初一说着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在他们静等后续的目光注视下,不太好意思地说:「夜会情郎。」
季紓:「……」
「你傻了吧?人家会情郎,你还特别关注做什么,非礼勿视懂不懂?」凌思思哼了哼,低头吃了口餛飩,又道:「那他长得怎么样?好看不?」
初一:「……」
季紓心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还真是你们两个会想得出来的事。
在他们说话这会儿,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凌思思拉着初一上街去逛逛,刚走到街角的药舖边,就见原本掛着休馆牌子的药舖,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初一下意识地看了眼,面色一变,顿时伸手将旁边的凌思思拉到墙边躲着。
凌思思不防被她这么一拉,还来不及惊呼,便见初一着急地朝她比手势,边朝着对面的药舖方向使眼色。
凌思思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只是一间禁闭的药舖,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却可让人讶异的却是门前的那道人影。
只见披着斗篷往药铺里进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初一口中,那又要去“夜会情郎”的女人!
「是她!又是去会情郎的。」
凌思思瞇着眼睛,「她手里好像还提了东西。」
初一探头看去,「那我看过,她每次出门都会提那个盒子,好像是药箱,我看她打开过,都是些瓶瓶罐罐的,应该是药,然后她进去那个房子后,都到了天明才走。」
「你怎么知道人家待了一晚上?你偷窥人家?」
「才没有!」初一严正抗议,「我那是听对面的大娘讲的。」
「那你怎么也不听对面大娘讲讲,这房子里到底有什么勾当?」凌思思横她一眼,悄咪咪地跟了上去。
虽然觉得这药舖的姑娘有问题,但凌思思没有主动挑破,而是一路尾随她,看着那姑娘走进了地处偏僻,十分冷清的宅子里。
「现在怎么办?人都进去了,你怎么不拦住她啊?」初一苦恼地往宅子禁闭的大门看去。
早知道她应该拦下她,好威胁她带她们进去的。
「你傻了吗?先别说她会答应,就算她答应了,我们也不见得能进去。」
「那你说怎么办?」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凌思思看了眼四周,走到角落里的墙角下,打量一阵四周,随即纵身一跃,攀着墙沿,爬上围墙。
一旁的初一站在墙下,看得目瞪口呆。
反倒是一旁的季紓,面色淡定,彷彿已经对此见怪不怪,自动自发地纵身跃了上去。
「你……」
「还愣着干嘛,把手给我。」凌思思低头看着愣在原地的初一,伸手朝她递过去,完全没有要翻人墙角的低调。
既然明着进不去,那就暗着来,还能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凌思思是这么想的,也身体力行了她的打算。
于是,当初一回神过来时,她已经被拉着翻过围墙,寻到了一处隐密的院子里,被拉着混入了几个人里,试图往院里那间禁闭房门的房间靠近。
这个院子地处隐密,院子四周种有浓绿茂密的树木,枝头交错掩映,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围绕在围墙边缘。
院子里几个老幼妇孺,面色惊慌,犹如惊弓之鸟,埋头沉默着在院里忙活,眼里充斥的是一样的恐惧与茫然。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更不知道如何离去。
初一看见他们,不由得想到初被爹娘卖掉的自己,一时有些鼻酸。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低如闷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初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在凌思思身后。
凌思思寻声看去,只见眼前的男子面色不善,一双锐利的眸子在他们几人身上来回打量,看得人颇不舒服。
「我们是新来的,不小心迷路了。」
「新来的?」那男子皱眉,不耐地“嘖”了声,「早说了别一下运那么多人来,来那么多人地都不够,还得帮忙看着……」
他逕自不满地抱怨了好一阵,这才想起旁边的几人,咳了一声,掩饰尷尬,随手指了季紓,道:「你,等等随我来,你们两个沿着这路走,去后院洒扫吧。好不容易来了个男的,这人来那么多,一个能干活的也没有……」
他边指着后院的路边抱怨,想来对这里的安排有诸多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
从他的话里能听得出来,此处近来来了不少人,应该就是外头看见的那些,可这宅子看起来偏僻,找来这么多人手做什么呢?
凌思思心下疑惑,抬眼对上季紓隐晦的目光,朝他微微頜首。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这里的水只怕是比他们想像的都还要深,敌眾我寡,不知深浅的情况下,就容易陷入未知的被动险境。
一路上她们都是依靠季紓才到现在,他的存在就像是让彼此安心的定骨针,可到底不能一直依靠他,就像原本的剧情里,她与他鲜少有剧情上的接触,没有他,就算难了点,她也能骄傲地抬起头往前走。
想她一个恶毒女配,手握女二剧本,没了季紓在身边,还不能自己面对了?
得支愣起来!
这后院名字听着挺正当,可这地理位置却是不太好。
如果说这宅子地处偏远,人烟罕至,那么此处就确确实实是荒凉的如同鬼屋了。
有风穿过小院,带起一阵恐怖的呜咽声,还有一地纷乱的枯叶在地上打转。
凌思思刚到院门口,就见里边站着五六人,各拿着一把扫帚面面相覷。
几人看上去像是从农村里来的,身上的衣服都是粗布衣衫,形容瘦削,想来生活过得并不优渥,凌思思认出其中一个是刚刚在前头说过话的。
「凤婶,你也在这呢。」凌思思扬起一抹可亲的笑,自来熟地朝院里一个扫地的妇人挥手。
凤婶见是她,有些意外,「咦?小丫头是你啊。你怎么也来了?」
「人手不够,就喊了我们来帮忙。凤婶,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闻言,凤婶面色顿变,脸上表情似无奈似烦躁,一时解释不清,只是摇了摇头将扫帚递给她们,眼神怜悯,道:「在这里没什么帮不帮的,只能各自尽力将这里打扫乾净。加油,在日落前扫完还能赶去抢口饭吃。」
听她说的,凌思思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想起院里那满地捲起乱飞的落叶,被风一吹就落得更多,彷彿扫也扫不完。
「这……全部都得扫完?」初一吞了口唾沫,欲哭无泪,「这风吹了又落下一堆,只多不少,怎么可能扫得完?」
「可不是。看你们两个新来的,得赶紧习惯啊。」凤婶说着,手里也没间着,将四周的落叶扫起,叹道:「今天之内没完成,晚了可没饭吃啊。」
没饭吃!这不是虐待人吗?
也太没人性了吧!
想到这一日一餐已经很不人道,还极有可能连这一餐也被剥夺,凌思思和初一顿觉阴风阵阵,不约而同地捡起扫把开始忙活。
可这刚扫乾净了,一阵风吹来,又是满地落叶乱飞,凌思思和初一望着满地的枯叶残枝都很绝望,这得扫到什么时候啊?
不行的,今天是绝对完不成的!
两人累死累活干了半天,凌思思喘着气,拄着扫把缓口气,不防见到旁边的凤婶几人做着和她们一样的工作,却是脸不红气不喘,显然与她们是两个境界。
凌思思忍不住好奇,问:「凤婶,你来这多久啦?怎么这工作你做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累?」
旁边的大娘嗤笑声,抬眼看过来道:「怎么能不累?这都是做久了,身子骨都麻木了。」
「可不是?咱们来这少说也快一个月,整日里都做一样的活,再累也得适应。」
「一个月?那是也来得不长啊。这活这么累,又不讨好,你们就没想离开啊?」凌思思眨了眨眼,故作好奇地问。
「能离开谁想留下。咱们糊里糊涂来到这里,还得免费替人干活,有时连一口饭也混不到,这不是人干的事,要不是出不去,谁愿意犯贱留下。」
凌思思一个设计剧情的,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玄机,顺着她的话问:「糊里糊涂?你们不是自愿来的啊?」
闻言,她们倒是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彼此对视一眼,又见凌思思没有坏心思,这才哭丧着脸,叹气:「说实话,咱们这里的人,都是从各个地方来的,因为家乡遇乱,不得不出逃避祸,谁知却被人拐至此处,前些日子还有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前夜里都被送走了,只剩咱们几个留下,也不知以后要怎么办……」
「是啊,还有几个结实的男人,也跟着走了,也不知道被送至何处,你们来的晚没赶上,否则随他们去,不知还要卖至何处。」
「卖?」初一皱了皱眉,有些不自在,「你是说那些人……都是被送去卖了?」
「我们也只是猜测,不然你瞧这接二连三送来这么多人,隔几天就走了一批,只留下咱们几个婆娘,还能做什么啊。」
初一听她说的有理有据,加上自己从前的经歷,眼下对这里的猜想又更稳固几分。
她抬头看向身旁的凌思思,有些后怕的想说什么,却只见她低垂眼帘,蝉翼般的眼睫投下一片暗影,遮挡目光,令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思绪。
在这一瞬间,初一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第一次觉得,她与她似乎并不是身处同一个世界的人……
夜幕低垂。
结束了一日的劳动,两人难得地没有互相斗嘴,今日去得晚,只抢到一人份的晚饭,她们二人一起分了一个馒头,肚子饿加上劳累,彼此都是筋疲力尽。
到了房里,倒头就睡。
房间是几个人一间的通舖,床榻只是铺上一层薄被的木板,硬梆梆的硌得人生疼。凌思思这副身子向来养尊处优,儘管已经在青石村养成良好的睡眠习惯,可那到底是个正经床榻,这里的环境实在是能用克难形容,她翻来覆去,明明累得很,就是睡不着。
无法入眠,耳边传来阵阵轰雷般的鼾声,凌思思受不了,乾脆起身往外头去吹吹风,试图在极度疲倦下培养出睡意。
她无意识地到处乱转,却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的一通乱走中,来到后院深处的一面石壁前,有风吹过树梢发出“颯颯”声,还有类似铁链撞击石壁的清脆声响。
铁鍊……
凌思思一愣,脚步顿住,抬头看向四周,除了眼前长满爬墙虎的石壁,哪里来的铁鍊?
可方才那道声音却不像作假。
她皱了皱眉,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累產生错觉,彷彿为了印证她的猜想,随即又一阵风来,那道类似铁链撞击石壁的声响当真再度响起。
「这声音,好像是从……」凌思思侧耳细听,往长满爬墙虎的石壁走过去。
声音确实是从这里传来的,可这里明明只是一面石壁,哪来的铁链呢?
她伸手在石壁上轻按着,摸索着石壁上的纹路,突然,她手下动作一顿,似是触到了什么冰凉的物体,粗粗一条,冷冰冰的,摸起来倒像是……
她心里一个“咯噔”,正顺着那条冰冷的物体,伸手想拨开掩盖在上头爬墙虎的枝条时,一道嗓音冷不防地在身后响起,「别动!」
「妈啊!」凌思思吓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人来了,见到她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要对她杀人灭口,顿时吓得一瞬间在脑中飞快闪过了一百零一种解释的说词。
「我……咦?是你?」
凌思思本想解释,一转头却见只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角落的阴影下,半张脸被月光描绘出熟悉的轮廓,她瞇了瞇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个熟面孔。
那少年见她转过头来,也认出她的脸,顿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你啊……就是你这个死兔崽子,害我沦落至此!」
凌思思一想当初一时善心,换来今日悲凉的下场,就悔得肠子都青了,顿时气得呲牙咧嘴,衝上前就要对他一通暴打。
少年见到她几乎是一下子愣住了,眼看着凌思思作势要打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凌思思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洩,正想衝他一顿暴打,却见他只是站着不动也不躲,倒是有些犹豫了。
「等等,」这一犹豫,她倒真是发现不对劲了,「你怎么也会在这里?你爹娘呢?怎么又只有你一个人?」
这里一看就充满犯罪气息,他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在这做什么?
「他们才不是我爹娘。」少年听到她的话,面色顿时一沉,正色道:「我跟他们没有关係。」
「嗯……?所以你连爹娘也骗我?你们是一伙的?」
这时候如果她还不明白,是这少年将她骗来给人贩,那她就真白活了。
「……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别跟我说你也迷路,刚好路过啊。」
「我没有!」少年被她接连指责,这么一激之下,不禁气急,「我也是被迫来的。」
被迫?凌思思一愣。
说到这个,少年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间古怪起来,开口问:「你不知道?」
凌思思茫然,「我要知道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
少年怀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凌思思,心里顿时迷茫起来,看她的样子不像作假,难道真的与她无关?
这边,凌思思被他一下疑惑一下怀疑的目光上下盯着,也很是茫然,虽然对象是个少年,可她也是个女孩子,禁不住这么盯着好吗!
「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闻言,少年才回神过来,抿了抿唇,看向她身后长满了爬墙虎的石壁,道:「你最好离这里远一点,否则……」
「否则?」
少年抬眼瞥见她不解的神情,心头恶意一起,咧嘴朝她十分挑衅地一笑,「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凌思思:「……」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凌思思心态炸了,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再次被点燃,理智线一下断裂,她擼起袖子,怒得拔腿衝上去,追打早已先一步逃离的少年。
士不可杀,也不可辱!
「死兔崽子!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