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贴身护卫
阳光并没有驱散一些东西。
来送饭的侍女再一次被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只得收了放在门外前一日的饭菜,又默默地退去。
府里的厨房收回未动的饭菜,早已见怪不怪。
这种情况,自从前日几人来到县令府,凌思思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来劝也没用。
初一与她不能说情同姐妹,但到底相处过一阵时日,都见过彼此最真实的一面,撇除掉外在的身份,确确实实地共处生活,那种情分是无法轻易取代的。
对于凌思思来说,初一在她的心里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她是在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把她当成“凌思思”来看的人,不是凌思嬡,不是太子侧妃、首辅嫡女,只是凌思思。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凌思思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头顶上阴暗的天色,有风拂过她的脸庞,并不凉快,而是透着股风雨欲来的沉闷。
她下意识地站在廊下,想着以往在神庙时,初一见到自己肯定会没好气地走过来和她斗嘴,通常一吵就是一整天,然后一起吃完饭又好了。
她一直没能接受,初一已经离开的事实,她总觉得这只是一场骗局,等一下她又会从哪里蹦出来,嘲笑她怎么那么傻,竟相信这些鬼话,可是她站在那好一会儿,都不见她来,她突然就信了。
初一……不会再回来了。
都是因为她。
凌思思愣愣地想着,她的眼泪在顿悟到这个事实之后,黯然流下。
初一的墓,选在櫟阳近郊的小坡上。
坡上绿草如茵,种着粉嫩可爱的小花,随风摇曳,白色的蒲公英洋洋洒洒,飘向了广袤的大地与青空,入目之处皆是欣欣向荣的生意。
凌思思到的时候,墓前只跪着个身着麻衣的少年,对着初一的墓碑,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将冥纸扔进一边的火盆。
她缓缓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跪下,将手里的提盒放到地上,打开来后,全是吃的。
糖葫芦、白糖粿、桂花糕、糖炒栗子、绿豆椪……种类之多,连身旁神色麻木的少年都不禁侧头看了一眼。
都是些常见的点心,在集市上随处可见,少年却忍不住一愣,他出身贫寒,没吃过几顿温饱,哪能吃上点心,这些还都是四处流离时见过的,其中还有几样说不出名字,虽然都是寻常品项,可要这样全凑到一处,也不是易事。
她到底蒐罗了多久?
只见凌思思将那些点心一碟碟的摆到初一墓前,然后轻轻的开口,声音低柔,生怕惊扰了她,道:「初一,我来看你了。我答应过你的,等一切事情都解决后,要带你去吃好吃的,可是……你现在不能跟我一起去了,所以我就去买来给你。时间有点仓促,我来不及去给你买其他特别的,就只能把櫟阳卖的点心都各买一份,给你带来……我是真的记得,完成我们的约定,不是故意的啊,你不会怪我吧?」
凌思思自顾自地说着,垂下眼眸,又道:「……算了,你要是真的生气怪我,也是正常的。」
闻言,身旁的少年抬头,神色古怪地看向她。
「我……」凌思思咬了下唇,拼命遏止眼角摇摇欲坠的泪水,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上来,又是窘迫,又是委屈,「我真的……真的很没用……我明明知道有危险,可是还让你踏入险境,遇到危险技不如人,拖累大家,还害你中了暗器也不知道……」
少年听着她哽咽地诉说心里的自责,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
她抿了抿唇,努力压抑着泪意,又扯了扯唇角,强挤出一抹笑,对着墓碑道:「你这样乾看着,吃不出味道吧?是不是又要说我没诚意,欺负你?你别气,我现在替你把这些点心吃了。」
凌思思说着,伸手从眼前最近的碟子里,拿过一块桂花糕,低头咬了一小口,再拿了一支糖葫芦塞进嘴里,各种甜腻的滋味在口中晕了开来,她缓慢地咀嚼着,却感受不到半点甜味,只觉得腻得发慌。
而那种感觉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心底,她伸手疯狂地将碟子里的糕点一个接一个塞进口中,试图想填补胸口那股莫名空虚的感觉。
眼看她近乎疯狂的行为,将糕点塞得满满一嘴,双颊被撑得鼓起,再撑就要爆了,少年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别吃了。」
凌思思没理他,继续放下手中的酥饼,伸手又要去抓另一个,少年没忍住,皱眉打开了她的手,「你别吃了!」
「你懂什么?我得先吃,帮初一嚐味道,不然她吃不出来的……」
「这不是你的错!」少年耐不住她近乎疯狂的举动,皱了皱眉,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初一替你挡剑,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有怪你。」
凌思思动作一顿,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某个开关,她抬袖捂眼,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是、只是……自己太内疚了……」
是的,内疚。
内疚就像一把刀,日日夜夜的悬在她心上,摇来晃去间,将一颗心划得伤痕累累。
她知道,在漫画剧情里,一些并不重要的配角们替主要角色挡刀当炮灰是常有的事。
甚至,原本的恶毒女配凌思嬡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她已有了这样的认知,更何况这漫画是她创作出来的,没人比她更了解,所以在知道自己穿越在凌思嬡身上时,她也没想改变什么,只是想让她能在剧情里活得久一点,戏份多一些,能有个不那么差的结局。
她从来没想改变或者干预角色的命运。
因为所有的命运早已在她笔下就注定好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產生什么结局。
虽然这么说有点冷血,但实际上,这些角色的喜怒哀乐,对她而言不过就是剧情,而他们也不过是照着剧情发展走向既定命运的纸片人,无思想、无感知。
因此,老实说,从穿越来到这里,她一直是保持着一种看热闹的游戏心态,去接触身边的人事物,旁观着所有的一切。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一切都只是剧情,就像之前看过的每部电影、每本小说,都只是生动发生在你眼前的虚幻--都是假的。
可是,当初一扑过来,抱着她,替她挡剑,真正为她而死,死在自己身前的时候,她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是温热的……
那一刻,她才突然发觉,原来是有温度的,并不是冷冰冰,只存在漫画里的纸片人,而是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
一股巨大的恐惧自心底涌了上来,她意识到这一切都并不只是虚幻,而是真真实实在眼前发生的,她忽然就退却了。
她意识到,自己开始对身边的人產生情感,因此在知道了将来会发生的事后,她没有把握,自己还能坦然的面对既定的结局。
少年递了块手帕给她,凌思思伸手接过,默默地拭去了眼泪,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復情绪。
少年见她不哭了,这才将目光重新投注在她身上,眼神很平静,但让人看着心酸。
「如果,你是为了初一替你挡剑而死,感到内疚,为此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的话,没有必要。因为,她根本不恨你。」
「你怎么知道她不恨我?」
「因为,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很喜欢你。」
凌思思愣住了。
少年却是转头看向写着初一名字的墓碑,笑了,「虽然分开多年,可我了解她。她表面上看起来坚强,性子又不好,总是任性衝动,但其实内心很善良。她曾和我说过这些年的生活,我知她向来报喜不报忧,也猜到她过得或许不太好,可是在她说的那些经歷里,被提到最多次的,却是你。」
「……我?」凌思思有些尷尬,「只怕是说我不好吧。」
「不。」少年摇了摇头,「她说了如何与你们结识,也说了很多你们之间的相处,以及后来遇上的事。她虽没明说,可她说起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样生动,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有你,初一才能像这样发自内心,真正的笑。我和她自幼分散,亲缘淡薄,彼此都是孤单一个人,可是我相信在遇到你们之后,她是真的把你们当作家人,既然是家人,看到家人有危险,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不是么?」
家人……
原来,她竟然把她当作亲密的家人吗?
她望着眼前的墓碑,再次流下泪来,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她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变。一旦认定,就绝不改变,倒是我这个哥哥说好要保护她,最后也没做到……」他抿了抿唇,抬手将手里的银纸全扔进火盆里,「所以,至少这一件,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盆里大量的银纸挡住底下的火苗,窜出大量呛鼻的浓烟。
凌思思隔着烟雾看向身旁的少年,觉得有些陌生,试探地开口问:「你说……什么事啊?」
「我们兄妹从小便被父母出卖,被迫分离,落入人贩之手,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相认却又天人永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他们全抓起来,好报仇?」
「这怎么够?这世道黑暗,除了我和妹妹,多少人因此离散,我要这样的事在此之后,永远不会再发生!」
他站起身来,挺拔的身影被盆里窜出的黑烟包裹着,可却没有人能忽视自少年眼底泛起的坚决之色。
他那样坚定,用着少年青涩而微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这罪恶之源,在初一坟前,我誓要将他们--全部除掉!」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挨不过常瑶的邀约,凌思思勉强答应随他们参加今晚的晚宴。
虽说是晚宴,却只是他们几个人加上一个櫟阳县令,一起吃一顿饭。
「今日难得人都聚到一块,来,下官自当先乾为敬,敬诸位一杯!」县令蓄着山羊鬍,瞇着眼睛,将眼前的酒杯满上,乐呵呵地道:「诸位贵人大驾光临,真是令敝府蓬蓽生辉啊。」
凌思思跟着眾人举杯,抬眼看向正笑得一脸狗腿的县令,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既然跟男女主重逢了,剧情也自然回到正轨。
眼前这县令,自然不是普通的炮灰龙套,而是女主的爸爸,常瑶的爹。
只是她记得常县令身为女主爸爸,虽然没什么才能,全靠男主这个女婿捞到县令的官衔,本事不济,性子软弱,怎么会出现像现在这样油腻的表情?
察觉到她的视线,常县令先是一愣,随即朝她笑道:「凌侧妃可是出门一趟,车马劳累,身子有些不适?」
猝不及防被点名,凌思思神游回来正要开口,便对上身旁靳尹看向自己的眸光幽深,心梗了一下。
「这几日你天天都往城郊去,虽说是乘车前往,但到底舟车劳顿,你身子不好,何必如此麻烦?」
身子不好……?
她什么时候身子不好了?
凌思思疑惑地抬头,便撞见靳尹望着她瞇了瞇眼睛,几乎是凭藉本能的,她感到背脊一寒。
她这是又踩什么雷了?
她犹豫了片刻,选了个安全的答案,「不麻烦的。我去看看初一,路上也能看些不同的风景,也挺好的。」
「哎唷,那怎么行。」没等靳尹开口,常县令夸张的声调再度响起,道:「凌侧妃身份尊贵,那小姑娘不过是个不入籍的流民,充其量只能算是奴隶,这般低下的身份,怎能劳你紆尊降贵的前去弔唁?」
他阴阳怪气的说着,藉着三分酒意,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明显是欲讽刺她故意作戏。
在他眼里,从前的凌思嬡嫉妒常瑶,由爱生恨,经常对她下手,甚至几次还试图将他的县令官衔拔除,他厌恶她,故意出言讽刺都很正常。
可他还将初一牵扯进来……
一时间,眾人神色皆是怪异起来,所有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初一对凌思思来说是心里不可抹灭的伤痛,在她心里佔有特别的位置,因此为怕她难过,这几日彼此都默契地没在她面前提起初一的名字,如今却被常县令如此说了出来……
常瑶有些尷尬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父亲,别说了。」
他没看见,这几天为了初一的事,凌思思已经很难过了吗?
常瑶善恶分明,先前说开后,对凌思思好感上升不少,更兼前阵子她失踪一事,没能赶紧找到她,心里终是有一丝自责的歉意,如今听见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话,她自是听不下去。
凌思思垂下眼帘,袖中的手紧紧攥着,缓缓开口:「她不是奴隶。」
「……什么?」
「我说,初一不是奴隶。」凌思思抬起头来,迎上常县令明显一愣的目光,一字一句,语调坚定,缓缓道:「她是像我妹妹一样的人,也是我的家人,从来不是什么奴隶。」
「侧妃心胸宽厚,可国有国法,这未入籍的流民只能算作奴隶,殿下为此已破例让那小姑娘的兄长暂时留下服丧,侧妃还要如此任性,那岂不是有负侧妃的声誉?」
凌思思没有理会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而是捉住了他方才的话,问:「……什么意思?」
这一次,常瑶没再犹豫,站起身伸手将常县令拉回坐下,不让他再继续说。
凌思思看着她的动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县令的意思是过几天那少年就得走了。」
「为什么?」
「那位小姑娘真心护你,值得嘉许,可她到底是户籍上未记名的流民,按照律法本应充作奴隶,但以救了东宫侧妃为由立功,得到认可,要脱离奴籍也非难事。只是,」靳尹语气一顿,面有难色,叹息着接道:「她的兄长参与人口贩卖,是有罪刑在身的,就算功过相抵,身份也难以逾越。」
凌思思抿唇,一颗心愈发下沉。
不可能再晋升了。所以他一辈子就得以奴隶身份继续生活了是吧?
所以,儘管他帮助他们逃了出来,甚至为此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但就只因为他被人贩胁迫,不得不帮着把风骗人,就注定了一辈子不得翻身吗?
「……没有他,我们都逃不出来。」
「我明白,这件事是我们来得晚了,没能保护好你,但是他……」
「那就做我的侍卫吧。」
靳尹一愣,「……侍卫?」
「对,虽然我一直跟在你们身边,但若是再遇到先前的那种情况,我身边也不能没有一个侍卫吧?」凌思思轻笑了笑,「更何况,你们不是都说他是奴隶,那留在谁身边都一样吧?」
靳尹薄唇微抿,狭长的眸中闪烁着异样的思绪,没有接话。
陆知行抬头面色复杂地看向她,眼里却划过了一丝欣赏。
常瑶拉着县令,夹在中间本就为难,她心里也觉得在此时将少年赶出去实在有些过分,如今见凌思思开口提议将少年留下当作侍卫,自然是支持的。
在密道时,她走在前头,自然看出少年身手不错,若是假以时日,只怕是后生可畏,留他下来好好训练,既可在凌思思身边保护她,同时也能让他免于在外颠沛流离,指不定以后还能对家国有用呢。
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常瑶心思一定,随即帮着开口劝道:「思嬡说的在理,此行我们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一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不如就让他留下,也不算逾矩。」
「可是……」
常县令还欲再说,便被身旁的陆知行抢先一步,接过话头,道:「不错,身份既然摆在那里,跟谁不是跟,那何必捨近求远?」
眼看着他们都替她帮腔,靳尹态度有些松动,迟疑地道:「就算是要选侍卫,东宫和首辅府有那么多人可挑,他不过是个来歷不明的人,还没学过武……」
「没学过武,这里不是就有现成的师父嘛。」陆知行轻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抬手点向了角落的位置,「要学过武的,这位小大人不就是?还正好出身首辅府,由他作保总不吃亏吧?」
凌思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这才看见站在角落里,始终默不作声,一身黑衣站在阴影下,宛如化身石像的维桑。
……他怎么来了?
他不是阿爹指给她的暗卫吗?这种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视于凌思思惊愕的目光,乍被点到名的维桑只是淡淡地抬起眼,语调不兴波澜地道:「还行。」
维桑惜字如金,旁人以为他冷傲难相处,可实际上他只是性子傲娇,与他相处几日,陆知行也算摸清楚他的性子,知晓他面冷心热,定不会拒绝。
而他就代表凌首辅的态度,他若是应允,靳尹也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
凌思思不知道这些,嘴上说的有底气,实际上内心半点也没谱。
她只是迫于无奈,才心生一计,有没有护卫其实无所谓,她只是需要一个藉口,好让他留下来,毕竟他是初一最后的牵掛,而她对初一心有亏欠……
靳尹抿唇,沉吟了半晌,当真如陆知行所料,叹息一声,妥协道:「那就先这样吧。」
--成功了!
凌思思眼睛一亮,转头与常瑶笑着交换了眼神。
座旁的陆知行见状,手中折扇轻摇,有些吃味地哼了声,眼底却泛着几分欣赏的笑意。
真是隻小白眼狼。
亏他方才还替她说话,才使得靳尹改变心意,这下好了,竟然只念着师妹,完全没将他放眼里了。
真是……
不过,这凌思嬡竟能替外人说话,护着那少年,到真是让他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