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我跟你走

  用过晚膳,靳尹和常瑶父女有话要叙,陆知行藉口喝多了,很早便离开回房。
  离开时,他眼里的落寞昭然若揭,凌思思自然没有错过。
  身为同样藉口离开的凌思思知道,他是心里难受,他们三人围在一块,有说有笑,宛如一家人,他再怎么想亲近,常瑶对他也终归只是师妹,永远都不可能像靳尹一样。
  一如凌思嬡再闹腾,她和他也只是个外人。
  那么,对她来说,谁又才是她真正可以相信的人呢?
  凌思思出神地想着,廊下灯笼轻晃,摇曳的灯光晃了眼,她似有所感,回过身便见到自长廊尽处走来的两道人影。
  那是季紓领着少年过来的身影,跟在青衫翩然旁的少年,粗衣麻鞋,一步一步走近前来,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眉敛目,瘦削的脸上不见喜怒,宛如一个麻木的木偶。
  初一的离去,带给他很大的打击,将少年锐气催折得黯淡无光。
  可一个心里有目标的人,怎可能如此颓废?
  「依侧妃的意思,人带到了。」季紓淡淡地开口,姿态有礼而疏离,彷彿又回到那副恪守礼节的样子。
  闻言,少年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点惊讶。
  凌思思挑眉,白了他一眼,这是又cosplay温润公子了是吧?
  换作平常肯定是要吐槽他几句的,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凌思思调整了脸部表情,走上前一步,在少年身前停下,先前几次碰面都不怎么愉快,便没怎么好好看清他的模样。
  自从初一下葬,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消沉好些日子,后来又忙着给初一蒐罗城里的点心衣裳什么的,倒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
  来之前她想过,他一个少年无依无靠,常县令又有心赶他走,他最近的日子也许过得不是太好,可眼下定睛细看,却才发现他真的是过得很不好,面色苍白,寻常少年挺拔的身型在他身上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庞还不知沾了什么,乌黑一道。
  凌思思心中不禁一酸,掏出帕子,凑过去将手伸到他面前,替他擦拭脸上的脏污。
  少年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你多大一个人了,脸上弄脏了也不知道清一清呀。」
  她语气轻松,嘴上虽这样说,下手却轻柔,真不见一丝动怒的跡象。
  凌思思察觉到他的目光,衝他微微一笑,少年目光闪动,却是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彆扭地道:「不用。」
  「怎么不用?这外表乾净是尊重别人,做人乾净才是尊重自己,你难道顶着张花脸出门啊?」
  少年沉默地抿了抿唇。
  凌思思挑了挑眉,看向他身旁的季紓,接着道:「你既然来了,想必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季紓也都和你说过,我不是个喜欢勉强的人,所以在事情决定前,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若你是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你找个好人家,至少不必再过从前那样的生活;或者,你愿意留下来,做我的侍卫。」
  少年抿唇,心里渐渐侷促起来。
  凌思思耐心十足,轻笑道:「你不用违拗自己的心意,选一个便是。虽然律法严明,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想把所有选择的权利都给你自己,毕竟是自己的人生,应该由自己决定不是吗。」
  少年垂着头,平生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心里渐渐泛起一股异样的感受,说不清是什么,有点麻麻的,却格外温暖。
  凌思思说得轻松,可她话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恍如一个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
  嘴上说自由选择,可实际上答案只有一个。
  他沉吟良久,抬头迎着她的目光,咬着唇,神情古怪,却是答非所问:「你……是太子的妃子?」
  这个问题问得不大合适啊。
  「呃……」凌思思一噎,「目前暂时是。」
  少年听着她那两个奇怪的用词,皱了皱眉,就在凌思思以为他不会回她时,少年微哑的嗓音却响起,道:「……我跟你。」
  「嗯?你要确定好,认定了可就不能反悔啦。」
  少年看着她,乌黑的眸子闪着坚定的光,「决定好了,我跟着你!」
  凌思思无声一笑,在他眼里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执着,就明白他们肯定想到了一处。
  唯有忍耐一时,以侍卫身份待在她身边,才能韜光养晦,找到证据,革除人口贩卖的恶行,将整个违法交易的集团彻底拔除--
  凌思思满意地笑,转头让季紓将他的资料登记入册,给他一个新的身份。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朝向沉默的少年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五……」
  「小五啊……」凌思思沉吟片刻,「这名字恐怕不能用了……从前颠沛流离,此刻开始希望你能如日中天,享世间太平,诸事遂心如意。五……午,端午……便叫端午,如何?」
  小五……现在应该叫端午,眼帘低垂,嘴唇紧抿,点头的痕跡微弱得难以捕捉。
  他这副样子,如此傲娇,倒是像极了某人。
  凌思思想起此刻应躲在不远处的人,忍不住扬起唇角,虽然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都不太顺利,但至少还有个顺心的。
  「对了,还有件事,我叫凌思思,目前暂时……是太子侧妃。不过呢,我不喜欢旁人唤我侧妃,除了这个,看你想怎么称呼我都成。」
  始终默默立在一旁的季紓,闻言突然看了过来,幽深的眸子带着探究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小名素来只有亲近之人方可知晓,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了?
  成何体统。
  这边季紓微微蹙眉,凌思思却丝毫未觉,偏着头又道:「帮你换个名字,是为了方便,也是与过去做个告别,但并不代表要你和过去的自己割捨,你还就是你,知道吗?」
  端午似懂非懂地点头,低低地“嗯”了声。
  「不过,言归正传,你既然要留下来做我的侍卫,那得要有能力保护我才是。所以--」凌思思勾起唇角,纤纤食指指向某个方向,道:「跟着维桑习武,让维桑能够认可你的能力,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
  端午顺着她手指的一处树梢上看去,隐约瞧见一道人影,「……任务?」
  「没错,我总不能留个不中用的人在身边吧?就算是看在初一的面子上……」彷彿触及了心底某个不能触碰的隐患,凌思思抿了抿唇,生硬地将话转了个方向,扬唇道:「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少年攥了攥拳,不知是被她的哪句话刺中心底,眸中的目光一下子坚定起来,语气认真地道:「你放心,我肯定做得到!」
  闻言,凌思思瞇着眼睛,瞅向不远处树梢上的一抹影子,笑得不怀好意,「既如此,你就去练练手吧。」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忽然被推上前一步,他不防脚下踉蹌,站立不稳,尚来不及反应,但见眼前黑影一闪,身子一轻,待他回神过来,往下一看,差点没吓岔了气。
  他为什么在天上飞?!
  他抬头一看,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岂不是方才树梢上的那位?眼下他正扯着自己,身姿轻巧地跃过树梢,接连跳过几个簷角,如入无人的穿过院子。
  少年第一次玩这么大的,吓得脸色发白,梗着脖子道:「不行,我不行……」
  「怕什么,你儘管跟着。顺道一提,你眼前的这位叫维桑,可就是你未来的师父,若是伤了、废了、残了……自有他来承担啊!」
  几个院外的凌思思往廊柱上一靠,伸手漫不经心地朝簷角上一下子远去的人影摆了摆手,大有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意味。
  直到看不见了,凌思思才收起面上的笑意,摇了摇头,起身往回走。
  「走吧。人都走了,憋了那么久,也不怕闷坏啊?」
  季紓看着她的背影,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有话要说?」
  「你那点小心思,我会看不透?」凌思思哼了声,「想问什么,说吧。」
  季紓瞥了她一眼,「你……你收留了他,就不担心殿下起疑?」
  不是要说这个。
  他一开始主动带着端午过来,本是想顺道来看一看她,这几日听闻她鲜少出门,吃的也少,本想着是因为初一的事还在难过,准备要宽慰的话却在见到她还能故意打趣人后,突然就转了方向。
  他有些懊恼的想,不该如此的。
  「你说端午?我不担心啊,我本就是故意收留他,想将他留在身边的。」
  「你故意将他留下,是想要藉他找出背后的人贩,你想替初一报仇?」
  「那确实是原因,但只对了一半。」
  凌思思说着,逕自走进房中,拾起了搁在书桌旁的书,道:「我想藉此机会,一举拿下背后的整个人贩集团,顺便找出方法,革除国内所有人口贩卖的问题。」
  季紓皱眉,随着她走进房中,这才看清楚被搁在一方小小的木桌上,书册卷宗堆成小山,几乎淹没了坐在木椅上的凌思思。
  他在最上层的那些书上一扫而过,清一色都是些近年来各地通报的人口失踪事件,以及櫟阳县及朔方郡的地方府志,压在书桌前唯一一处空位,正是张被几个凌乱的字跡掩盖的白纸。
  「这是……」
  这些东西,平常她从来不会接触。
  更何况,这么多资料又是怎么得来的?
  凌思思不觉有异,在桌前坐下,道:「这些都是我这几天託维桑找来的,想说看看这些资料能不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来。」
  「线索?」
  「这几日我跟端午讨论过,威胁他的那些人,都是些下属,端午说他们上头还有人,负责下令他们找人,每隔一段时间不等,就会去找些偏远村庄或因战乱流离的流民过来,一开始将他们统一集中,等到人数差不多,才按着男女年龄和体格相貌来分,分别送往不同地方的买家手上,以此赚取转手的费用,加上原本贩卖的价金,往往一趟都能赚到不少钱。」凌思思抬手在纸上的某个被红笔圈起的地方一指,接着道:「虽然端午说他没见过那些上头的人,不过听他们都叫那些人是“大人”,想来身份应该不一般。其实还有件事有点奇怪,先前我们在暗牢里,我曾经看过貌似是那群人中的主事者,虽然是背对着,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闻言,季紓面色微变,沉声问道:「你认出他了?」
  凌思思摇头,「没有。当时那个角度没看清长相,只是一种直觉……」
  凌思思沉浸在那个好似见过的人影上,没注意到身旁的人面上一瞬间放松的神色。
  「对了,你跟在靳尹身边,又是东宫詹事,处理的文书都要经过你的手吧。不如你和我说说,你们那里得了什么消息,我们也能互相交流一下情报呀。」怕他拒绝,凌思思眼珠一转,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放心,我们偷偷的,不让人知道就行。」
  季紓垂眸看向她明亮的杏眼里,清楚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他立于清澈见底的中心,被明亮迫人的期盼包围着,令他剎那无地自容。
  季紓目光闪了闪,张口正欲回绝,可那句“与礼不合”的说词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手上一紧,却是凌思思已先伸手将他往自己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这下他与她仅隔着一个椅子的距离,她就坐在他身旁,指着纸上的那些杂乱的字跡,毫不设防地向他说着自己的想法。
  「……朔方郡。」他垂眸,冷不防开口。
  凌思思一愣,「什么?」
  「人贩要集中那么多的人口,又要能不被人发现,确实是人口相对较少的偏远地区较为可行。然若换个角度来看,如何兼顾人口流通的便利,还能隐匿行为不被发现,这商贸盛行,人口往来眾多复杂的朔方郡,便方便许多。」
  「可朔方郡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很快就被发现了不是么?」
  「那是失踪的人数,你方才也说了,那些人皆自不同地方而来,并非朔方郡登记在册的人口,若要查也查不出什么,就算真查也要费些功夫,那些时间够他们隐于市中,悄无声息将人转手出去。」
  「到时候官府介入要查,也查无兑证!」凌思思了然,接着他的话道。
  「没错。况且,你还记得当时于百空寺中被端午拐走,随着歌舞坊被带上的那艘花船,就是往朔方郡而去的,且听闻事后有人看见端午出现在城东郊外,种种跡象都指向了朔方郡,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百空寺……花船……
  凌思思皱了皱眉,不知怎的,老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环节,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
  没等到她的回答,季紓侧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嗯?没什么。」听见他的声音,凌思思回神过来,摇了摇头,又回到正题,「所以你的意思是朔方郡有问题,得先从那里下手?」
  「从朔方郡开始查,也许更好下手。」
  季紓说着,伸手拿过一本记载着朔方郡近来事件的卷宗,逕自翻看起来。
  凌思思没料到他肯帮忙,有些意外,但见他认真的神色,心里微暖,便也没做多想,也跟着拿过旁边翻到一半的册子。
  「那就我们各找一半吧。你找那边,我找这些,如果有什么发现再说啊。」
  「嗯。」季紓低着头,专注地翻看手上的书卷,头也没抬的轻声应道。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对待一件事,只要是决定了,就异常认真。
  认真的让人敬佩,甚至是……安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他在身边,她总是能很快安心下来。
  凌思思想着,忍不住唇角微扬,无声地一笑。
  她也没间着,认真地翻看起眼前堆成小山一样的书籍,虽然数量依旧十分可观,可到底有了一个方向,不是毫无章法的海底捞针,显得有效率多了。
  两个人坐在书桌旁,翻着书册,专注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看过最后一页,季紓抬起头往窗外看,外头月上中天,早已是夜深了。
  方才一时疏忽,倒是忘了时辰。
  季紓将手上的书搁到一旁,抽起夹在其中写着重点的纸张,递到身旁的书桌上,「这些是我方才整理几个相关的案件,你再看看有没有问题……」
  他侧头看向她,却在见到身旁凌思思撑着腮,一点一点打着盹的样子后,话音猛地一收。
  只见身旁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是不支,撑着腮一点一点地打盹,摊开到一半的书卷被她压在手下,几个不算工整的小字标註在字里行间,最后几行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地倒着,最后一笔还被拉得老长,显然是撑不下去,睡着了。
  季紓好笑地看着,摇了摇头,起身去拿一旁的披风,来替她披上,不防身侧的人却不安分,撑着腮的手往旁边一歪,身子也跟着往旁边斜倒,眼看就要不支倚倒在地。
  偏偏睡梦中的人毫无察觉,渐渐往一旁歪去。
  听见身后的动静,季紓转头便见到凌思思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将整个人往地上倒去,他陡然一愣,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赶到她身旁。
  「唔……」
  彷彿察觉撞在了什么身上,凌思思模模糊糊地嚶嚀出声,但她实在是太累了,一连翻看了几天的书,又没怎么吃饭,体力早已不支,于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又再度睡去。
  季紓垂眸,小心翼翼地看向靠在自己肩头上的人影,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方才情急之下,赶了过来,怕她摔着,伸手想去扶,可就在他犹豫的时间,身旁的凌思思已经抢先一个歪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从未和女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若说有……也是拜眼前的女子所赐,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如今细想,每回都是在那样情急且不甚好看的情况,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如今想来却只剩下了无奈……
  他偷偷打量着凌思思的睡顏,这似乎是他第一次那么近瞧她静下来的样子,她很难得有这样安静恬和的时候,倒惹得他竟也会怕吵醒了她,扰了眼下的片刻安寧。
  不,其实……也不算是第一次了。
  目光瞥向方才被她压在手下的书上,夹着一张写了几个关键字的纸,季紓目光闪烁,看着她算不上好看的字跡,心情有些复杂。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衝动,却不想……她是真的想要找到那些人贩,替初一报仇,所以才那样认真的翻看资料……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何必呢?」
  他仰头看向窗外墨夜里的一轮月色,如水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透了进来,浅浅地洒了一片清辉,而他望着这样的朦胧月色,不只是说她,还是在说给自己。
  便只能任由月光淘洗,沉淀这一刻的安寧。
  窗外,轻纱似的月光将模糊的人影剪在薄薄的窗纸上,宛如笼着朦胧而曖昧的光华,晕染一室静謐。
  而季紓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闭上双眼,好一会儿,才混着月光,长长叹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