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都是假的

  门外,常瑶面色刷的一白,捂着嘴的手颤抖着,隔着薄薄的窗纸,看着投在窗上的两道人影,她从未有一瞬间感到如此剧烈的痛,痛得她不能自已,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死死地盯着窗上的人影,那些狠毒而冰冷的话一声声回盪在耳际,宛如是在嘲笑着她的愚蠢与天真,亦像是利刃直直插入心头,剜得鲜血淋漓。
  从未有过的恨意,淹没了仅存的理智,驱使她按着腰际以防万一而携带的软剑,恨不得当即衝进房内,向他们讨个说法!
  眼看她按着软剑,站在门外,欲问明事情真相,看着紧闭的房门,咬牙伸手一推--
  「什么人?」
  房内,隐隐察觉到有异的靳尹沉声喝道,伸手推开发出动静的房门,往外查看,却只迎头吹了一阵微凉的山风。
  而门外并无人影。
  另一边,被捂住嘴巴,强行带离的常瑶,正被拉扯着来到无人的角落里。
  她强烈地挣扎着,不防禁錮着她的手一松,她旋即转身拔出软剑,迎向身后的人。
  「阿瑶是我!」
  剑风凛冽,被她不管不顾地一指,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刺得她握着剑的手轻颤。
  初秋微凉的空气里,浮荡着彼此急促的喘息,混着强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碎表面的平静,荡起风雨欲来的涟漪。
  常瑶手里还举着剑,脸上的伤口还渗着血,陆知行却看都没看一眼,抿直嘴角,素来谈笑风生的人,脸上不带笑时,已有几分摄人。
  他不避她指着自己的剑,只看向她眼底的惊慌,低眉间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气,语气却是放轻了的柔和,似积年的冰雪忽然化了,道:「别怕,是我。师兄在呢,没事了。」
  熟悉的少年嗓音自耳畔响起,常瑶终于从乍然听见真相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陆知行那灿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一如年少拜师学艺时的模样。
  乾净,温和,又耀眼。
  像是春日里吹过的徐徐微风。
  令人放心又依赖。
  「师兄……都、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轻声唤他,手里的剑一松,“哐噹”一声落在脚边,她神情恍惚,像是想永远沉沦在这场梦里,便不用面对那些丑陋的现实。
  可她越是想逃避,他就偏要打碎她的幻想。
  「是真的。我查过了,县令府上的剑和那日救了凌思嬡的密道里的兵器上,都刻有一样的印记,都是自西启进口的私货。常县令……早就和西启有勾结了。」
  那日,他跟在常瑶身后,找到了商舖掌柜,也许常瑶压根没想到,那家商舖也是衡阳君旗下的商号之一,因此经他一问,掌柜便全盘拖出了。
  陆知行看了眼她苍白的面色,继续道:「还有件事,那些兵器皆是以玄铁铸成。玄铁不仅是西启特有的一种矿物,因着极难提炼,且以玄铁铸成的兵器十分坚硬锋利,极为珍贵,歷来皆作为进献给大盛的贡铁,只是……」
  「只是,近年来边境动荡,两国早已断了岁贡,玄铁根本不可能在出现在境内。」常瑶垂眸,平静地缓缓开口,道:「更不可能出现在内陆的櫟阳县内,所以意思是,他……勾结西启,想要谋逆,对吗?」
  「阿瑶……」
  「师兄你不要骗我,我都、都知道……他或许不只想要谋逆,还想着更大更疯狂的计画。」
  常瑶恍惚地回忆起从前那个,儘管日子过得再难再苦,也始终将她养大的父亲,眼底突地坠下一滴泪来,烙在她手背上。
  「你知道吗?我刚刚,听见他们说的话,思嬡被抓,在花船上逼着和季紓跳江,还有前几日的刺杀,都是他们设计的,我本来不想相信,也没法相信,这些事……真的都是他们做的。他们一个是我深爱的夫君,一个是养大我的父亲,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那么那么相信他们,儘管听到了那些事后,我还是拼命的找藉口,想帮他们开脱,说服自己他们是不得已的啊……」
  陆知行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
  他知道,这时候他不用说话,他只需要陪在她身边,给她一个抒发情绪的出口,将心里的委屈与悲愤都倾诉出来。
  「我是那么努力地想要挽回,可是……他却不要我了。」常瑶的身体微颤,声音也颤抖起来,眼底蓄满了泪,可她也没资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那个我认了十几年的父亲,在他人面前,亲口承认这十几年来的相处通通只是为了復仇,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记忆是假的、亲情是假的、父亲也是假的……因为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吼出声来,第一次不顾皇家顏面、天家规矩,一个劲地想将内心受的委屈和愤怒都宣洩出来,不想再容忍,不愿再作不明不白的棋子。
  陆知行自然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中自然也是又惊又怒,恨不得直接衝进房内,一剑砍下靳尹和常县令的头,以平内心怨怒,可他却也明白,他们敢这般做,背后一定还下着更大的一盘棋。
  商人贸易向来追求远利,方是长远。
  他既是常瑶的师兄,受封一品的衡阳君,也是大盛最大商团的团主,精通商业之道,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眼下敌暗我明,自然不可衝动行事,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在最后一刻情急拉走常瑶,以免憾事发生。
  他气他们狼心狗肺,利用人心,全不顾他人感受,眼角微红,捏紧了手中的玉骨折扇,下手之重,几乎捏的扇骨变形。
  可他到底理智仍存,深吸一口气,转向不住落泪的常瑶,向来多情含笑的面容上覆满冰霜。
  他捧在掌心,当宝贝似宠着的师妹,就这样被人欺负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积蓄在胸口的怒气愈甚,同时一丝疑惑却也跟着愈发清晰。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县令是为了报仇,那靳尹又是为了什么?」陆知行问出口,皱了皱眉,继续道:「东宫太子妃出了事,对他的地位和声望也会有所动摇。」
  「因为天河令。」
  「什么?」陆知行愣住。
  哭够了,常瑶深吸一口气,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也知道眼下的景况不是伤心的时候,哽咽着声音,缓缓道:「前朝宰相博学多闻,门生极多,在各个领域上皆颇有建树,因此威望极高,隐有震主之势。而他出身的櫟阳常氏,曾有消息传出,宰相手中有一至宝天河令,得之可为所欲为,号令天下,故江湖上传言“得天河令者,得天下”之说。」
  「天河令……櫟阳常氏……可前朝常氏不是因宰相谋逆,而被抄家灭族了吗?」
  「人虽没了,可有传闻天河令就在櫟阳,恰巧我那日于府中见了刺客,一路尾随进了间旧宅,如今想来应该就是常氏故居了。」
  陆知行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你去常氏故居,想让你去找天河令?那靳尹也是为了要拿到天河令,所以故意和县令联合起来骗你?」
  常瑶闭眼,无声地默认了他的猜想。
  其实,她早就该……觉悟的。
  自从那日在府上见到了和密道里兵器上一样的印记,她就开始怀疑,县令和西启有所勾结,再联想靳尹这一路上所展现出来的被动状态,似乎对思嬡的失踪不闻不问,一点也不紧张,好似确信她会平安无事一样。
  她早就知道的,靳尹从籍籍无名的皇子,一路走到太子,全是靠着凌首辅的支持,朝廷半数为首辅势力,陛下又并非真的全然信任他,若非三皇子出了事加上首辅推波助澜,他根本不可能封他做太子。
  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肯一辈子仰仗首辅鼻息,可要收回分散在各方的势力,他自然得想办法巩固自身的地位;更何况三皇子虽被贬至边境,京中党羽仍在,始终蠢蠢欲动,天河令重现于世,他自然不能任由它落到三皇子手中。
  所以,只能利用她、利用凌思嬡、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但老实说,她无比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试图以此来抵挡铺天盖地朝她袭来的惶恐不安,将她吞噬。
  陆知行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他也是第一次听闻天河令的事。
  从前只做是虚无縹緲的传说,却没想到确有其事。
  他将常瑶话里的讯息理了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所以,那什么天河令,眼下在你手上?」
  「不是。当时情况危急,我见他们好似想找那东西,便将它暗中塞给了思嬡……」
  等等!……思嬡?!
  那群人的目标是天河令,而天河令此时仍在对危险一无所知的凌思思身上……
  常瑶猛地一惊,忆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抬头对上陆知行的目光,旋即提裙转身往凌思思的房间跑去。
  --思嬡,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夜幕低垂。
  今夜晚膳,凌思思没有出现,遣人去问,来回报的是碧草,只说她今天身体不适,想早点休息。
  凌思思本就鬼点子多,向来又任性,旁人也管不住她,只要没出事就好,毕竟眼下事情多,靳尹也分不出心思管她。
  只有常瑶忍着慌乱,与陆知行沉默地交换了眼神。
  事实上,他们没能见到凌思思要回天河令,去的时候端午将他们拦在门外,说她不适,已经歇下了,几人没信,却也不好强闯,只得先作罢。
  没人知道她去哪里。
  而在眾人各自怀着心事,暂且相安无事的同时,独自离开草庐,走在深林里的凌思思神色却没那么镇定了。
  她看看天色,只希望能在天亮之前,找到维桑将他带回去。
  毕竟端午和碧草能替她挡一晚上,不见得能骗过他们那么久。
  靳尹和季紓两个可是腹黑得很。
  离子时越来越近。
  丛林里偶尔有细微的动静,不像是风吹草动,倒像是有人在盯着她。
  凌思思觉得不太对劲,就快到了信上说的地方,始终没见三皇子的人影,莫非是故意骗她?
  四周似乎有动静,不待她深想,破空声传来,凌思思几乎立刻凭借本能避开箭矢。
  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影从林中踏出来,眉眼间縈绕着一股煞气,手上皆持刀剑,而方才朝她射来的正是自其中一人手上的弓弩中所出。
  见了她,他们顿时有种猎人看见猎物的兴奋。
  「又来?!」凌思思回头看向他们,几乎要翻个白眼,崩溃地大喊:「翻来覆去就搞刺杀,你们还能不能玩点新的!」
  对方没有理她,瞇眼打量她一阵,道:「你就是太子侧妃,等你这么久,终于来了。」
  「三皇子派你们来的?」凌思思问:「维桑呢?」
  「那个侍卫?他暂且无事。天河令在哪里,你带来了吗?」
  凌思思拿出袖中半掩的令牌,很快又收回来,「带来了,我要先见我的侍卫。」
  其实是皇宫的通行令牌,开玩笑,她怎么可能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带出来,随便给人。
  她的心砰砰跳,只希望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天河令是什么样子。
  对方神色莫测地看着她,几人暗自讨论了一会儿,随即为首的那人率先走了过来,道:「先把东西交出来,人才给你。」
  「……行。」
  反正是假的,要拿就拿去。
  凌思思掏出令牌,朝他们扔去,对方拿着令牌在手中仔细端详。
  「东西给你们了,维桑到底在哪里?」
  闻言,对方眼里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沉声道:「既然天河令已不在你身上,那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话音方落,几个黑衣人顿时朝她包围起来,凌思思暗咒一声,当即转身要跑。
  既然交出天河令,又已被她知晓身份,那些黑衣人又怎么肯轻易放她回去,一道刀光朝她劈下,凌思思匆忙避开。
  回头一看,只见方才站的地方上,留下长长一道深刻的刀痕,若是她没能避开,那她就真的被劈成两半了!
  凌思思心里一凉,知道他们是真的要杀她,气得大骂:「三皇子你丫的,深夜骗人私会,到手就撕票,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了?你起码先把我的侍卫放出来,正经打一场啊!」
  「少废话!」
  对方似乎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动作未停,刀光剑影不断地朝她逼近。
  凌思思不敢放松,全凭着原身凌思嬡的本能反应,险险避开朝她而来的攻击,只是凌思嬡毕竟是养于深闺的千金小姐,那些微末伎俩根本不够应付他们下了死手的攻击。
  若是人少,她还能拼一拼,脱身逃跑。
  可维桑还在他们手上,人没救到,加上对方人数眾多,这样的情况下,凌思思寸步难行。
  她旋身落在地上,惊险地避开朝她刺来的一剑,她胜在身姿灵活,尽量绕着树躲,让他们一时还伤不到她。
  对方冷哼了声,「不自量力!」
  他抬手一挥,只见他身后竟还有三个弓箭手,齐齐举弓,将箭矢对准了她。
  前有弓箭,后有刀光,凌思思突然明白,从前漫画里的那些武打情节有多危险,常瑶能次次过关,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既定安排,可如今她真的身处其中,面对的是真实不过的杀招,她却根本连躲过攻击的可能性都不确定有多少。
  人还没找到,自己一到这里就身处险境。
  还说什么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在生死关头面前果然都是屁话!
  她才侧身避开一剑,身后黑衣人一声令下,眼看箭矢直直朝她射来,凌思思却躲不开,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就要刺穿她的胸口。
  要躲开才行,这些她都知道,可时间太短了,她的身体根本动不了……
  「弯腰。」
  萤白色的光穿过树林,挑开了朝她射来的箭,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警觉地往后一退。
  凌思思狼狈地摔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只银丝云纹靴子。
  她抬起头,就看见了季紓,执着玉笛,讥誚地看着她,「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就这点本事,也敢过来送死。」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他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黑衣人,开口道:「胆子还挺大,竟敢妄图谋害太子侧妃。」
  黑夜人对这个突然冒出的人有些戒备,警觉地打量着他,随即将他归类为凌思思的同党,冷笑着再次攻来,道:「废话少说,今日便让你们有去无回!」
  这里到底是他们选的地盘,只见黑衣人又趁其不备,再度衝上前来,凌思思早已爬起身来,站到了季紓身边。
  方才没看清楚季紓是怎么挡下箭的,可瞧他浑身上下除了那只玉笛,也没带其他武器,加上漫画人设里只说他是文官,也没提到他有武力方面的设定,想来并非武功高手。
  那么多人,他该是也应付不了。
  凌思思眼见情况不妙,正着急之际,乱转的目光突然瞥见丛林后的一抹黑色,眼瞳一缩,忙不迭上前捡起了那块布。
  黑底暗纹,这是……维桑身上的布料!
  怎么会破了一块在这里?
  她仔细一看,发现布上隐约有股血腥味,想来是沾了血。
  维桑受了伤?布掉在这里,他们又约在此处,难不成……维桑就在这附近?
  想到维桑,凌思思咬牙,想要追过去。
  她才往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季紓握住她手腕,怒道︰「又想去哪里?」
  「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空中银色的箭光闪过。
  季紓猛地抱住她,带她躲开箭矢。
  那箭矢穿透树干,一支又一支,朝他们射来,凌思思被他护在怀里,躲过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无数箭雨。
  真实的……就像是一场梦。
  可是,没有任何金手指,也没有主角光环,凌思思捂着摔疼了的腿,从来没有如此真实的明白--这是真的。
  不是漫画里虚构的剧情,而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事。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季紓,手中玉笛被他化作剑刃,游走间一一挡开了朝他们射来的箭矢,可是就好像永远也挡不完似的,飞来的箭矢并未跟着停歇,铁了心置他们于死地。
  混乱中,一道人影暗中朝他们逼近,不只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他举起剑,狞笑着朝她刺去--
  「……凌侧妃,抱歉了。」一声闷响传来的同时,季紓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我们现在……好像快掉下去了。」
  被季紓抱住的那一刻,凌思思脑海里一片空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跌落山崖的瞬间,她伸手触到了一手溽湿。
  是他身上的血。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用手掌垫住了她的头。
  她愣愣地抬头望向他幽深的眼底,空气在她眼中仿佛瞬间凝滞。
  他离她那么近,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紧绷的身子,却始终看不清他眼里的复杂。
  男子的身体护住她,身后是飞速而过的箭矢,身下则是看不见底的落崖。
  下坠的谷风冰冷,拂过她的头发,同样也撩起了他的发。
  两人的发于空中交错,犹如落在她眼里的光,迷离而错乱,一瞬间模糊起来,再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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