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出卖与变质

  死一般的寂静。
  凌思思脚步猛地一顿,随着这句话,心里紧绷的弦倏地断了开来,她紧紧攥着身侧的手,没有回头。
  她没有说话,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抵抗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她试图粉饰太平,而他却要粉碎一切,揭开那层表面的糖衣。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回头看着洞口面无表情的季紓,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抓走维桑,假冒三皇子传信给她,难道就是为了区区一个天河令?
  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在她的人设里,季紓端正守礼,足智多谋,行止雅正,富贵名利于他而言皆是浮云,他又怎会为了传闻能得到天下的天河令去做出这样伤害人的事情?
  她不相信。
  她想听他解释,或许其中另有隐情,可他面上表情却不起丝毫波澜,一双眸子静静地望向她,无悲无喜,有的只是无尽的幽深,犹如深谷幽潭,深不见底。
  他缓缓开口,声音却是隔着距离的冷,淡淡道:「欲成大事者,就必须要有所牺牲。」
  他顿了一顿,似乎觉得这番话对她来说有些残酷,于是又道:「不过,此番动手,确是不该。待事成之后,会给你一个解释。」
  凌思思听着他如此冷淡的向她坦白,彷彿说的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事,而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连伤害他人,危及旁人性命的事,也能如此淡漠,心底忽然一沉。
  「你觉得只是不该?那维桑又算什么,那也是条人命!你们凭什么说要牺牲他?」
  季紓淡淡地开口:「你不是知道吗?」
  「……什么?」
  「我与殿下所谋,都是为了天河令。传闻前朝櫟阳常氏拥有至宝天河令,可号令名士,得之可得天下,数年来为各路人士所追求,而有消息指称天河令就在櫟阳。」
  「然后,你们就故意把我们引来櫟阳?甚至你们一开始的目的,根本不是朔方郡,陛下旨意暗访只是个幌子,只是你们没想到百空寺出了意外……」凌思思接过他的话,面色复杂地说出这一切背后最大的原因:「你们大费周章要来櫟阳,根本不是意外,而是因为常瑶。只有常氏后人才能知道天河令的位置,而常瑶--就是櫟阳常氏的后人。」
  她也是刚才想到的。
  她一直侷限于原本的漫画剧情里,却疏忽了很多事情发生背后的细节。
  一开始出宫,是因为朔方郡近来人数无端锐减,陛下因此下了暗詔,让靳尹等人微服暗访,调查此事;百空寺被掳,她因为清楚后来的剧情发展,所以自作主张顶替常瑶的戏份,被人贩卖到歌舞坊,然后在曲江花船上碰见了准备前往朔方郡的主角团……
  其实从这时候开始就透出不对劲了,不是吗?
  她虽不是女主,被许多人放在心尖,可现在她的身分还对靳尹有用,知道她遭人掳走,难道不该赶紧来寻?就算是微服私访,身边总该埋伏着几个暗卫吧。
  她可不相信,他身边还真的就他们几个了。
  维桑都能发现了,他们难道几个身分尊贵的主,还比不过一个暗卫,发现不了?
  况且当时在花船上分明认出了,却装作不认识,若不是季紓突然出现……
  等等!季紓……当时他出现前,她在做什么来着?
  角落里的对话声……谎言……皇宫里的人……
  凌思思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彼时模糊的印象,如今却渐渐清晰。
  是了,她当时逃跑途中,在角落里听见内容奇怪的对话,像是威胁,便留了几分神,当时只觉得奇怪,待想靠近看清一些时,是季紓出现拦住她,还故意带偏话题的。
  一个隐约的猜想浮上心头,凌思思不禁面色一白,难以置信地看他,「那时候,你是故意引开我?因为怕我听到,背对我的其中一个人是常县令,他也在船上……你们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
  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只设定了常瑶被人贩捉走,重逢时,与靳尹两人感情经过生离,更加坚定,可她却没想过,常瑶为什么会被抓走?
  常瑶和陆知行师出同门,是学过武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人带走?
  除非是……对方用了计。而这人必定得要足够了解她。
  「当时是误会,我们确实没想抓你。」
  「所以我还得谢谢你?」
  凌思思觉得挺佩服自己,这种时候她还能朝他翻个白眼,扯出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
  季紓垂眸望着凌思思,黑眸之中顏色光芒沉得极深,却是不语。
  「也是,我确实该谢你,谢你……不杀之恩。」凌思思抬起头,忍着一阵晕眩,迎着他深静的眸,扯唇缓缓地道:「当时曲江上的刺客,也是你们叫来的吧,想杀我灭口?可惜后来你被我拖着一同下水,也讨不了好,这一路走来,不但要和我在偏僻山村偽装兄妹情深,还得跟着我混进人贩,够委屈你的了。你其实,早就想杀我了对吧?若不是发生这么多意外,或许我早就死在了你们的计谋里,你也就不用大费周张,和我演那么多戏,我没那么聪明,需要你拿那么多阴谋来骗我。」
  四周一片寂然的沉默。
  面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却是一句也无法反驳。
  无法反驳,便只能无言以对。
  他不说话,她却又是恼怒,好像她做什么都没关係,她的愤怒、她的委屈,统统都与他无关。
  明明她才是该坐壁上观的那个人,他却全身而退,冷眼旁观,而她身陷此局,也成了一颗受人摆佈的棋子。
  这感觉,真是……不太好啊。
  「……是我不如人,玩心计我赢不过你们。只是,有件事,我必须要问。」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初一的死,和你可有关联?」
  其他的,她都可以作罢,可初一是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妹妹,如家人般的存在,她不相信,他能真的狠心,对她下手。
  她直直地望向他,抿着唇,执拗地要他一个回答。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没几个人受得了,季紓攥紧了隐在袖中的手,以此压抑着内心瞬间汹涌的情绪。
  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没有。」
  那句没有,不过短短两个字,可她听在耳里,却是无端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她有多怕听见相反的答案,多怕……他变了,变成与她记忆里不同的样子。
  剧情已经產生变化,如果连他也改变的话……
  她不敢再想。
  也容不得她多想。
  凌思思冷声道:「带我去找维桑。」
  她说的简短,他回的也简要:「不可能。」
  「维桑是我的侍卫,你们没有资格抓他!」凌思思捏紧拳头,怒瞪向他,冷冷地道:「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不会干涉。但我的人,你们也休想动!若是维桑出什么事了……我绝对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
  「是么。」
  季紓定定看着她,随即像是对她失去了耐性,平静的声音却是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击在了她的心上,彷彿一盆水从头顶上倒了下来,从头凉到脚,将最残酷的现实摊在她面前,打碎了她的愤怒与自尊,「一个连自己的侍卫都护不住的人,又要怎么让人付出代价?」
  「你……」
  「维桑私闯常府,中了陷阱,想必也是为了天河令,你就真那么确定,他真如你所想的那般忠诚无辜,还是……恐怕你的人其实早生了二心呢?」
  凌思思没想到维桑是自己闯进常府,才中计落入他们手中,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侍卫,要问要罚都是我的事。」
  「殿下不会放人,更何况眼下时局纷乱,动一发而伤全身,在天河令认主之前,天下不可能安寧。」
  「那又如何?你们要争天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把其他人捲入其中?我只是想要回我的人,这天下安不安寧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被逼得急了,张口便说,倒是眼前的季紓听后,眉峰微微一动,注视着她的眸里彻底染上一层霜色。
  如果说方才还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令人难窥其实,那么现在便是寒冬里结了冰的湖水,触之即伤,是隔着距离的冷漠。
  他冷笑一声,「跟你没有关係?那你可知,因为这天河令会有多少人受到波及,有多少人因为贪念和欲望引发战争,有多少人因为战争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因此与亲人分离,多少人会像初一跟端午一样被卖给人贩,忍辱偷生?」
  他的语气冷漠而尖锐,一字一句都宛如刀刺一般,戳中了她本就愧疚而着急的心,迫得她面色苍白,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们高坐明堂,安仰江山,自然不会明白。因为上位者的一己之私,断送了多少人的人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击在了她摇摆不定的心弦上,彻底打碎了那层她始终不愿正视的偽装,同时也劈在了两人之间,裂出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凌思思心底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就这样被他一句话道破了。
  她从来都知道,在她眼前的这些人,不管是贵如太子的靳尹,还是平凡弱小的初一,对于他们来说是必须经歷的人生,可对她来说,只是故事。
  是漫画里,早就安排好的剧情,出于她一手设定。
  设定的时候,觉得悲欢离合不过是剧情发展需要,却没有想到,在她笔下的人,亲身体会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一张小脸惨白如纸,晕眩的感觉愈甚,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后退一步,晃了晃头,试图让思绪保持清醒。
  她咬唇,张了张口,道:「我不是……我只是想找到维桑,我一个人不行,算我……欠你一回……」
  「如果我不愿意呢?」他沉默了片刻,若幽泉击石的嗓音才淡淡地开了口,沉声道:「你以为,在出了这些事之后,你为何还能安然无恙,西启兵马又为何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围城,又为何事发至此,仍无援军?」
  凌思思愣住,没反应过来。
  是啊,为什么呢……
  记忆回到了那天夜里,她出城去祭拜初一回来,为了不想去参加晚宴,于是故意绕远路去了花园,却遇上了从树丛后狼狈衝出的常瑶,接着刺客追来,她拉着碧草回去搬救兵,照理来说,她撞见了一切,自然是要杀她灭口,但那些人一开始并没有追来,反而是过了一阵子才派了几人追上来,倒不是想杀她,反倒是……想抢什么东西?
  到像是在常瑶身上没找到,所以才转来怀疑她……
  还有刺杀一事曝光后,很快地西启兵士像是得了什么消息似的,很快带兵围城,却也不马上攻打,只是按兵不动,等到她赴了三皇子的约,中了计,才开始攻城……
  这一切,就好像早已串通好一样,约好了在什么事情发生后,接下来该怎么做,彷彿都是演示过的。
  难道是内神通外鬼,他们这边出了间谍?
  可是櫟阳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临近周围迟迟没有援兵赶来?
  其他人还可以说是情况未明下,不敢贸然抢进,但是离此最近的朔方郡,郡守前阵子才和靳尹等人在一起,自然知道此间真偽,为何也迟迟不动?
  京中也一直没有消息……
  三皇子擅离边境,勾结敌兵,攻打自己国朝城池,形同谋反,陛下不可能没有动静……
  混沌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方才洞口外,季紓和那个黑衣人的对话。
  「是你们……?是你们故意的,故意做出是三皇子叛变的假象,其实是你们……真正要抢天河令的人,是你们才对!你们竟敢为了一个天河令,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
  真相大白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只隔着几步远的男子,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从未看清他君子皮囊下的真面目。
  而面对着她义愤填膺的控诉,季紓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平淡地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们是伤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凌思思全然愣住。
  他却微微勾起了唇角,朝她向前一步,「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后悔吗?后悔靠近,多管间事,插手了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双目直视着她,唇角含着薄薄笑意,像是在看一个小丑,以为自己洞悉一切,实则仅是个被利用矇骗,彻头彻尾的傻子。
  连棋子都不配。
  这就是原本的凌思嬡?
  被利用、被算计,傻乎乎的想保住一切,临了才发现自己竟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如此可笑。
  她抬眼看着他唇边的那抹浅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被浸在冰水里,而他含笑的神情却比外头的夜色还叫人心寒。
  凌思思看着他,咬了咬牙,抬手一掌摑在季紓脸上。
  夜凉如水,廊下的灯笼被风颳得一晃一晃的,灯光摇曳,在长廊投下明灭的光影。
  一如人心。
  常瑶沉默地跟在常县令身后,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眼里闪过许多复杂的思绪。
  西启出兵攻城,情势混乱,常县令正要去找靳尹讨论对策,正好碰上了刚与陆知行分开的她,便要她跟着一起去。
  她不好拒绝,凌思思又处境危险,她分不开身,自是心急如焚。
  可……这又确实是个能确认真相的机会。
  前头的常县令不清楚她现下心里的想法,只是在转过一处转角时,忽然开了口,道:「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该是吓到了吧?本该多关心你,只是这些时日,时局动盪,我和太子殿下皆是政务缠身,倒也无暇顾及,你自己也要注意身旁的动静,留意是否有什么古怪之处,比如一些来路不明的事物,还是奇怪的人……」
  「父亲说的,可是天河令?」话还没说完,就被常瑶截住话头,冷不防打断。
  不防她会说起这个,常县令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轻咳了几声,装傻:「你说什么?什么天河令,怎么没听说过……」
  「前几日,我于府中瞧见一道黑影,跟了上去,不想却被人引到一处荒废的旧宅,听说是前朝櫟阳常氏的府邸,说来也巧,就连着县令府的后院,我一时好奇便进去看看,谁知却碰上了刺客。传闻櫟阳常氏因拥有天河令,招人覬覦,才惨遭灭门之祸,可倒也奇怪,这人没了,天河令却始终没被找到,不是么?」
  县令面色一凝,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你知道?那东西……」
  「父亲是想问,天河令是不是在我身上?还是……想问我,时隔多年,那被你顶替,怨恨了半生的地方,是否景物依旧?」
  「……你说什么?」县令闻言,彻底变了脸色。
  「为什么是我?」常瑶不答反问,「櫟阳常氏、天河令,这些事……为什么是我,还要让我知道?」
  县令死死地盯着她,良久才咧唇一笑,彻底撕下了那副偽善的面具,表情扭曲地道:「为什么是你?当然,是因为……櫟阳常氏啊。」
  常瑶一愣,「什么?」
  「常家当年那样对我,有了那样的报应,也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只是,他们没了也就没了,偏还吊着世人胃口,装着高高在上,死活藏着天河令,也不让人发现,我就偏生要撕破那令人作呕的假面,将他们举族上下奉若至宝,骄傲不已的东西,用着他们最瞧不起的一双手,举至世人面前……」他笑得癲狂而阴狠,用着轻蔑厌恶的目光看她,道:「若不是为了噁心他们,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你?看着我一生最是厌恶痛恨的血脉,在我身边,还得叫我一声父亲……」
  常瑶面色苍白,「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也猜到了吧。只是晚了啊……想想常远那自命清高的老匹夫,若是知道自己拼死也要护下的独女,就在被自己赶出家门,最是轻视的家奴膝下,喊了十几年的父亲,那场面想必精彩得很啊哈哈哈--」
  常瑶面色乍青乍白,浑身颤抖,像是再也听不下去,承受不了,拔剑指向他,「闭嘴!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阿瑶。」忽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常瑶怔怔地扭头看去,只见夜幕里一道惊雷炸开,银白的光芒闪亮了靳尹苍白的面容,他站在不远处,长眸微瞇,不知道听了多少,望着他们,薄唇缓缓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