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当局者迷

  日正当中,早朝方才结束。
  今日早朝不甚安寧,凌首辅今日又联席上书,拿着几件事同东宫作对,处处寻衅滋事。
  自从凌思思坠崖后,凌首辅虽不如以往势力如日中天,却也是威名仍在,联合底下一派官员,与靳尹手下官员分庭抗礼,不时便拿对方的一点事互相攻击,没完没了,实在恼人得很。
  好不容易自早朝抽身,季紓又同靳尹商讨几件政策,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清静。
  他揉了揉额角,走在僻静无人的甬道上,四周无人,唯有微风吹过,捲起落叶的声响,越发衬得周围寂静无声。
  季紓恍若未觉,缓步前行,直到前头响起一声“季詹事”,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甬道前头不远处,是穿着一身劲装打扮的常摇,见到是他脸上表情微微有些诧异,而方才那声“季詹事”正是她身后侍女小竹喊的。
  「微臣见过太子妃殿下。」季紓拢袖,朝着眼前的常瑶拱手行礼,「太子妃殿下今日这般打扮,可是去了校练场?」
  皇城郊外设有皇家校练场,专供皇室寻常练武游玩所用,常瑶自从与靳尹撕破脸后,两人关係彻底降至冰点,太子与太子妃不合的消息早就不是秘密,是故除了寝宫朝阳殿,常瑶最常去的便是这校练场。
  「一个空有名头的太子妃,又有谁在意她去了哪里。」常瑶嗤笑一声,抬眸看向眼前神色疏淡的季紓,道:「总归已经落到最坏的地步,做了囚在笼里的金丝雀,倒不如想些方法自救,也救旁人。」
  季紓瞥向她身后沉默不语的小竹,明白她的意思。
  不久前的记忆里,小竹护主,性子又直,对凌思思抱有十分敌意,每每与碧草碰上定要吵个几回合,方才罢休。
  不过几月光景,人事已非,伊人也已不在。
  「太子妃……变了许多。」
  「经歷了这么多,怎么能不改变呢?」常瑶顺着他的视线,侧头看向小竹手上的竹篮,眉眼间浮现一抹淡淡的悲意,惆悵地怀念道:「那么多人都受到了伤害,却还是坚持着,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宫里的人最是会踩高捧低,倚势度日。
  回宫后的这些日子,宫人们见常瑶失宠,便不再殷勤讨好,一开始暗地私扣些好的东西便罢,时间一久,竟连日常所需之物亦刻扣下来,连送来的饭菜都是冷的。
  常瑶本就出身白衣,后无母族可依,现又失去太子宠爱,宫人自也不愿讨好侍奉,小竹一连受了几次冷眼,好不容易被维桑撞见了,适才能从丽水殿分来不少物资。
  这些私下往来,季紓都知道。若非丽水殿多次暗中协助,常瑶今日境地只会更糟。
  他默然垂眸,「有的时候,放弃未尝是件好事。」
  常瑶抬眼定定地看向他,半晌才微勾唇角,轻笑了笑,「但坚持下去,才能有那一线生机,也才对得起自己的心啊。」
  有风拂过耳畔,吹起墨色的髪,她随意地伸手将头发撩至耳后,眸光闪烁,缓缓开口:「其实,在一开始,我也曾想过要放弃一切。」
  「太子妃……」
  「可现在,我下定决心要试着好好活下去。」常瑶打断了小竹的担忧,仰头迎着头顶上灿烂温暖的日光,轻声道:「我……欠了她一条命,必须偿还。因此,我的决心便不能举棋不定。」
  否则,也会因为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人,让她难以承受。
  季紓望着日光下异常坚定的常瑶,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个人,袖下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白,然而他的面上却看不出波澜。
  「季詹事也是如此想的吧。」常瑶看着他平静如常的神色,了然地道:「这么久了,还继续吗?」
  她知道,这段时间季紓说服了靳尹,私下动员许多人马,满天下的寻找凌思思的下落。
  凌首辅从前强势,未必眾人皆想凌思思平安归来,更何况长时间的大海捞针,渐渐也有许多不平的声浪袭来,却都没有阻挡季紓寻人的脚步。
  季紓沉默半晌,方才啟唇,缓缓开口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论生死,皆要找到凌思思。
  儘管眾人皆言,中了那一箭,又自崖上坠下,凶多吉少,可他始终相信,她定然还活着,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
  闻言,常瑶眸光闪烁,抿了抿唇,感叹:「在这宫里,所有人都忘记了,连她的名字也成了一种禁忌,彷彿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我们还记得,记得思嬡她……是为了什么落到今日这般地步的。」
  「慎言。」季紓顿了一会儿,淡道:「找她,也是太子的意思。」
  「靳尹找她,是因为东西还没找到。可季詹事你就敢说,你没有任何私心吗?」
  季紓微愣,攥紧的手一僵。
  「当局者迷,旁人却看得清楚,你对思嬡到底与旁人不同,也唯有你坚信她还活着,四处找寻她的下落……」常瑶语气一顿,近前一步,低声道:「你能骗得过旁人,可真能骗得过自己的心吗?人非草木,她虽在感情上迟钝了些,但思嬡对你……未必没有情面。」
  情爱一事如清水之鱼,一目了然,当事人自己却看不穿。
  常瑶后退一步,没有等他开口,给了他思考的空间,理了理衣袖,便又退回那克制又疏离的距离。
  她仰头望着苍茫的天色,眸里浮现一抹淡淡的哀色,「这苍茫天地,风过无痕,可人生在世,总得留下痕跡。只要有人记得,她就不是一个人,也不会没有希望,至少在这里还有我们都相信……她还活着。」
  季紓眼风微动,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头顶上一小块四方天幕。
  常瑶已经离开了,四周无人,可他的心却因方才那句话而泛起涟漪,难以平息。
  凌思思……
  所有人都说他对她不一样,每一个人看到他都要说一样的话,就像是时时苛刻刻都在提醒他,他做出了如何错误的选择。
  她是太子的女人、首辅的嫡女,更是一手画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哪一个身份都足以将他远远隔开,如云泥之别,永不相交。
  本就是站在不同对立面的人。
  站在身为东宫詹事的角度,凌思思生死未卜,就算她真带着天河令,那也是随她一起没了,再造出一份假的,有常瑶的身份在,亦足以达到太子想要的效果;若是站在他的角度,她是创造出此处的人,没有了她,或许命运仍有变数,便不用再照着她的意志,导向唯一的归路。
  没有了凌思思,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可他为何却独排眾议,也要坚持找到她?
  季紓默然地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一切,她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如此轻易丢了性命;何况,常瑶说的没错,认真来说,他亦欠了她一个公道,找到她,亲自向她赔罪,或许近日来缠绵内心的纷乱与躁动便能平息下来。
  她掌握着一切命运与变数的钥匙,待她比旁人上心些,也是他应当。
  他一旦打定主意,便不再迟疑,若能将一切回归正道,叫他做个恶人又何妨?
  思虑不过一会儿,只见一个侍从拿着封信,神色着急地朝他疾步而来,道:「季詹事,有消息了!」
  季紓抬手接过信,并未多言,只是微一垂眉,那侍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季紓冷眼扫了一眼信上内容,眺望远方。
  彼时天边墨云翻涌,疾风骤起,山雨将至,可他的身影却纹丝未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啟起薄唇,缓缓开口:「是时候了。」
  有风捲起甬道旁的残叶,亦拂过他绣着银丝的衣袍,随着他云淡风轻落下的一句话,在他转身的瞬间,那封满怀鬼胎的信已碎成了片片,掷散在了风中。
  「你确定就是这里?」靳尚仰望着院墙边上的人影,迟疑地问道。
  「错不了。我问过了,府里每笔往来交易纪录的帐簿都放在库房,巡抚府里的管家每天都会来此三趟,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把和商会勾结的证据藏在这里了。」
  隔着这道院墙,另一边就是巡抚府里的库房。
  凌思思拉着靳尚一路避开眾人,找到最僻静的角落,左右看看无人,便踩着墙边堆着的杂物就往上爬。
  虽然说没看过猪肉,但也看过猪走路嘛。更何况这墙看着也不算高,应该也不难爬……
  凌思思想着,很是瀟洒地攀上了瓦檐,纵身一跃——
  「啊呦!」痛呼一声,凌思思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就跟你说别衝动吧?」听见她吃痛的轻呼,靳尚跟着爬上墙头,俐落地纵身一跃,落在她身旁。
  俯视着地上摔得十分狼狈的凌思思,靳尚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朝她伸手,「摔得疼不疼?起来吧。」
  凌思思呲牙咧嘴地捂着摔疼的屁股,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不过这地方,外面有人守着,要进去可有些困难。」
  凌思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他呶了呶嘴,「嗯,这里门只有一扇,窗子也都是气窗,作为通风用的,无法进入。所以要找到东西,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靳尚直觉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方法。
  「既然我们进不去,也不知道东西在哪里,那就想个法子,让人帮我们找出来。」凌思思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时节,天乾物燥,出点意外也是难免的嘛。」
  靳尚闻言,睁大眼睛,震惊道:「不会吧?你为了找东西,要放火烧了人家整个库房?也太不道德了。」
  「你傻啊?我只是放个烟,引诱他们罢了。不过这还需要我们两个分工合作,里外应合。到时候,你负责去引开他们,我再趁机潜进去……」
  「等等,为什么是我要去引开他们?你不会是要偷跑吧?」不等她说完,靳尚便打断了她的话,一脸狐疑地看她。
  凌思思轻咳一声,「我这都是经过计算的。万一咱们不幸被抓到了,你好歹是个皇子,他们短时间不敢动你,但我可就不一样了;更何况这种事,你比我有经验多了,自然是比我还有比较利益呀!」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是吧?呀!人来了!」眼见总管行跡可疑地自库房中走了出来,凌思思赶紧将他伸手一拽,推了出去,「记得啊,把他绕开就行,等看到烟就赶紧回来会合!」
  靳尚被她动作粗暴地推了出去,颇不情愿地摸了摸鼻子,哼了声道:「知道了。」
  眼看靳尚大摇大摆的朝着库房走去,在门口佯装巧遇总管,然后在后者僵硬的神情下,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肩,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去。
  确定四周无人,凌思思赶紧溜了出来,寻了些枯枝落叶,洒上些水,再找了另一边的窗户,将点燃的湿木丢进去。
  湿木不易燃,但好出烟,很快库房便燃起阵阵浓烟,府中下人们察觉不对,纷纷往库房跑了过来,凌思思趁机躲到了暗处,伺机观察。
  只见下人们有的寻水,有的寻布,竟一时无人敢往库房里跑。
  好一会儿,才见帐房先生带着几个侍卫匆匆赶来,望着窜出浓烟的库房,着急地道:「这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还不赶紧去偏房压火势,你们几个都跟我来!」
  帐房先生一边慌张嘱咐,一边带着身后的几个侍卫衝进堆放帐簿的房里。
  凌思思暗中观察,看见那帐房先生进了房中,发现房内无火,便不让侍卫再跟,自己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架子前,四下张望无人,伸手飞快地抽走两本簿子。
  「两本?」
  凌思思皱了皱眉,瞧着那帐房先生领着两个护卫走出库房,急忙往前厅的方向赶,一路尾随,待到了无人的僻静处,抢上几步,拿木棒敲晕了一个护卫。
  她还欲如法炮製,再敲晕另一个侍卫,却不防动作太大,举起的手还未来得及敲下,他便警觉地回头看到了她。
  两人目光相对,那侍卫瞥见身旁倒下的同伙,目光一凛,正欲叫喊,就被一记俐落的手刀砍在颈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凌思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吓了一跳,待那侍卫倒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人。
  「……靳尚?」凌思思讶然,没有想到他的身手也不错。
  靳尚没应她,只是抬手便捏住了帐房先生的后颈,那帐房先生正欲逃脱,猝不及防被抓了正着,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靳尚这么一捏,倏地晕了过去。
  「好身手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让你看见了,那还能逃得了?」靳尚好笑地看她一眼,弯腰从帐房先生手里拿走那两本帐簿,随手丢了一本过来。
  凌思思忙不迭伸手接过,翻开一看,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帐簿中详细记载了巡抚府这些年与商会及几个地方帮派各种往来的详细支出,凌思思粗略地翻了几页,其中几笔数额巨大的款项甚是引人注目。
  时间短促,尚还来不及细看,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刺眼的火光照在了脸上,却是方才被靳尚绕开的总管领着一眾侍卫追了上来,高喊道:「找到了!他们就在那里,都给我追--」
  「我的天,这么多人……」
  凌思思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人头,伴随着明灭刺目的火光,晃荡着朝他们的方向逼近而来,想也不用想,定是东窗事发,人家追来了。
  「嗯,看这仗势,半个巡抚府的侍卫都出动了吧。」
  靳尚站在一旁,半面阴影笼罩在脸上,神色有些难辨,他的语气淡漠,显得格外平静,不过凌思思正在思考对策,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不寻常。
  他冷眼望着那些朝着他们追上来的侍卫,薄唇勾起一抹冷笑,像是讥讽。
  不过,这讥讽没有维持太久,只觉腕上一紧,却是凌思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靳尚低头看着身前握着他手腕的女子,月色之中,凌思思的面如至满之月,花树堆雪,红唇微抿,漂亮清澈的杏子眼里透着些紧张,却是半点不退,挺直身板,更无端现出股漠然骄气。
  东窗事发,追兵将至,她还想做什么呢?
  彷彿是在回答他的疑问,凌思思握在他腕上的手一紧,在心里默念了三个数后,拽着他立马转身,飞快地往门口跑。
  「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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