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我背你
想起此前广场上的清谈会,凌思思涌起不安的预感,紧走几步凑了上去。
凌思思还没走近,几个人议论的话题已经传了过来:
「欸,你们知道吗?听说有帝京来的贵女,从郊外林子里发现了一群孩子,都是近年来在咱们城镇里走丢的呢。」
「哎,作孽啊。这时隔多年,这孩子的家人肯定很是欣慰……」
「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据说这帝京来的小姐可是挨家挨户的亲自拜访,你们猜怎么着?竟是惨遭拒绝,无人肯认啊!」
此话一出,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这怎么可能?不是找错了人吧,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不认呢?」
「这有什么?亲生的都能为了钱弃养父母,这做父母的又为何不能否认了?更何况,这生计都有困难,人人自顾不暇,谁还顾得着旁人?」
「也是啊,这朝廷赋税年年加重,是个人都吃不消……这天子脚下,竟暗藏了这么多齷齪事,实在是世风日下……」
几个文人书生越说越起劲,与前次清谈会上的态度大相逕庭,人人脸上皆是一脸义愤填膺,心中宛如燃起一把正义的火。
说到最后,其中一个书生更是摩拳擦掌,「我泱泱大盛怎能容忍此风滋长?这次定要使官府做出回应来!」
此话一出,如星火燎原,眾文人纷纷响应,不一会儿便吆喝着回去联名连署,迫使官府对此事做出回应。
随着几个文人学子一走,广场上顿时清空一半,留下几个百姓望着文人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嘟嘟囊囊。
「这些文诌诌的读书人,便只会读死书,满嘴仁义道德,也不想想都是自己的骨肉,若不是真的没办法,谁愿意丢弃?」
「可不是,官府若有心,早就管了,回应也只是嘴上说说,哪能有什么作为?说不定这官府早已同流合污,参与其中呢。」
眼看他们说的越来越不像话,甚至又将首辅扯了进来,质疑这一切都是首辅一派故意所为,而太子至今毫无作为,便是首辅从中作梗。
凌思思闻言,实在气不过,脱口反驳道:「你们胡说什么?」
「我们哪有胡说?小姑娘又是哪里来的?」最先开头的大叔瞇着眼,不满地打量着忽然蹦出来的凌思思,「瞧你身上打扮,不像本地人,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
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人说着,打量着凌思思的眼神越发微妙,语气十分不善,「你不会就是帝京来的那个什么贵族千金吧?」
凌思思面色一僵,后知后觉的退后,「你们想做什么?」
果然,几个百姓猜到了她的身分,看向她的目光越发兇狠,朝她步步逼近,说出口的话也越发不善。
「帝京的那些世家贵族,坐着不腰疼,只顾享乐,不顾百姓生死,瞧你便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就是!不过是个踩着百姓享乐的恶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们?」
那些百姓本就憋着一腔怨气无处发洩,如今遇上了主动出头的凌思思,宛如送上门的猎物,当即便围了上来,将她团团包围。
凌思思方才不过一时衝动,却也想不到惹上了麻烦,人多势眾,还是这么一群群情激愤的百姓,她下意识地要辩驳,他们却丝毫不听她解释。
靳尚追了上来,见到被百姓围堵的凌思思,当即就要上前帮忙,然而意外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当那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石子打在凌思思头上时,眾人皆未反应过来。
那一下想来力道不小,直将她的额上磕出了血。
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凌思思伸手摸向额头,却摸到了一手猩红。
靳尚隔着人群,看见了凌思思额上渗血的伤口,眸光一凛,沉声道:「喂!你们不要太过份了……」
他推开眾人,站到了凌思思身前,却没想一道人影比他动作更快。
当他走到凌思思身前时,季紓已经解下外袍将凌思思的面孔遮住,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定然是吃痛,他眸光微暗,顿了一顿,才淡声道:「诸位都冷静些。」
眼见季紓难得动怒,仔细护着凌思思的动作,随后而来的官吏眼珠一转,很是乖觉地出来圆场,道:「各位,各位冷静一下!你们的困难官府都听见了,自然也会将你们的诉求上报朝廷,只是正所谓天高皇帝远,陛下总有疏漏的时候,不能随时体察民情,这时咱们也该尽自己的力量,让朝廷也能注意到这些阴暗的角落,让大家都能安稳生活,也能使明君之光,普照大盛,是不是?」
这番话说得圆滑,只见原本情绪激昂的百姓平復了不少,纷纷在官府的安抚下,慢慢地离开了。
季紓冷眼看着人群退去,这才想起怀里安静得有些过头的凌思思,问道:「能走吗?」
冷不防被问及,凌思思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可还没走出一步,凌思思脚下一软,竟是差点摔倒。
她向来明媚恣意,何曾如现在这般狼狈?
季紓几乎能想像她脸上委屈的神情,心下便生烦躁,语气微冷,道:「起来。」
这一路季紓待她向来平和,任她捉弄无数次也不曾动怒,凌思思也清楚他心中忍耐,叫他轻斥一声,以为他终于忍不住,便不禁有些委屈。
她平白无故让人误会,还流血了,他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只衝她生气。
凌思思叛逆的情绪来了,偏要和他唱反调,「我就不!」
她带着脾气的一番话说出口,偏又带着几分浓重的鼻音,季紓沉默地看着她。他不说话,仅是看她,在这样尷尬的氛围拉锯了一会儿,使得凌思思如芒刺在背,莫名心虚。
就在凌思思的脾气被这恼人的氛围磨得殆尽,犹豫着要不要屈服时,季紓忽然开口,冷道:「我背你。」
凌思思睁大眼睛,茫然地看向季紓。
但见季紓已经背过身,撩襬蹲下,凌思思看见他的如墨长发端端停在眼下,道:「上来吧。」
「不……不用了,我自己……自己能走……」
许是没想到季紓会主动背她,凌思思有些茫然,心跳有些快,她眨了眨眼,难为情地拒绝季紓的提议,转身就要自己走。
不料,还没走出几步,身子忽地被提起,一把搁在了背上。
凌思思被吓傻了,忘了该怎么反应。
而季紓一句话也没说,背着她就要往前,冷不防一隻手却拦住了他,「季詹事这是要去哪?这么做,与礼不合吧?」
靳尚偏头一看,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他背上的凌思思。
她是太子侧妃,由一个小小的东宫辅臣亲自背着,怎么都不合礼法。
「自是回客栈去。她受伤了,还请三公子让开。」
靳尚冷笑,「她受了伤,你可以传轿或派车来接她回去,不必如此亲力亲为吧。」
「我愿意如此,自是问心无愧。」
季紓冷眼看着靳尚,目光寒凉,无声地散发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仪来。
偏他说的如此坦荡,又是不怒自威,靳尚咬了咬牙,终是没有再拦。
见他收手,季紓将凌思思背起,再不管身后靳尚灼热的目光,缓步往客栈走去。
凌思思被他背在身后,双手环着季紓的脖子,她离他这样近,近到他身上衣裳的暗纹都能看得清楚。她突然想起了,在穿回现代时,她在漫画里看见的情节,遂分了丝心神留意。
季紓今日所着的衣裳轻盈如云,又洁净如雪,袖身以银丝绣成,仔细一看,倒是与衣裳上的流纹交相辉映,朴素中见华彩,正是漫画里瞧见的样子。
依她与季紓从前相处的记忆来看,这并不是他喜欢的风格,可他为什么这样穿?莫非是换了想法?
凌思思趴在他身上,开始乱七八糟地想。
他的步伐极稳,每一步都踏着一样的速度,凌思思被他背着,难免胡思乱想。
空气中縈绕一股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他鬓边发丝散在空中,被风一吹便飘散开来,凌思思用手拂住一缕,捻在手里,滑顺而冰凉。
约莫是此举惊动了他,季紓忽而开口:「疼吗?」
「不疼。」凌思思下意识地摇头,暗自拉他的袖子,有些难为情道:「你、你快点放我下来,好多人都在看……」
他这样背着她,公然地走在大街上,路过的几个人难免对此投来异样的目光,凌思思面子薄,自然抵不住。
「倒是怕见他人目光掉面子了,那时候在广场上怎么就不见你害怕?」
「我那是……我哪有害怕!」凌思思一噎,强撑面子,「我向来胆大,才不怕他们。」
胆大……也不知刚刚是谁脸色苍白,一脸害怕,愣在原地瑟瑟发抖。
联想到方才他得到消息,带着官员赶来,正好撞见凌思思被百姓包围的场面,眉间闪过一抹戾气,却很快被他压了下来。
身后的凌思思丝毫未觉,趴在他的背上,安静了好一阵,听着四周喧闹的人声,许久才闷声开口:「不过,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每次都在她有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服气,季紓轻勾唇角,对她彆扭的道谢似乎很是无奈,但这份无奈之下却又暗藏纵容。
凌思思说完,一会儿都没等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故意不想理他,便有些暗恼自己不该主动开口,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就在凌思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季紓却冷不防开口,温声道:「你方才受了伤,也不知伤到何处,随意走动恐会加重伤势。再忍忍,客栈就在前面了。」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宛如又是从前记忆中的那个季紓,就好像他一直没变。
儘管他外表看似淡雅疏离,但内心仍是柔软体贴,一如从前。
有了这个认知,凌思思忽然觉得内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抿了抿唇,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安静地趴在了他的背后,几乎让人错觉那是个十分亲暱撒娇的姿态。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如遍地银纱。
他在这世上游离于温情之外,又无家人妻子,几乎独存于世,可是现在有一个人,除了靳尹之外,比旁人都离他更近一步。
先前他曾有意疏离,试图脱身,与她保持距离,断绝关係,但自她走后,他似乎总是茫然,顿失重心,而至如今再逢故人后,这份矛盾复杂的思绪似乎又变成了坦然接受。
他隐约感到,这段路是他愿意放慢脚步走的。
这短短的路上,没有靳尹、没有常瑶、没有朝廷党争,也没有阴谋暗算,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令他头一次觉得,即使负重,亦能宽心前行。
若他曾见过黑暗,那这样的暖,他又怎能放开?
……怎么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