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明月身边人

  回到客栈,季紓板着脸坐在她床边,修长的手指将纱布接过来,一圈圈给她缠上,打了个结。
  他的动作轻柔仔细,包扎也很细心,一如常人眼里那个谨慎多谋的东宫辅臣。
  凌思思伸手摸着头上缠着的白布,愣愣地想。
  房间里很安静,唯有墙角的烛火摇曳,发出“吡啪”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莫名突兀。
  季紓的目光闪了闪,将瓶瓶罐罐的药膏收进了盒子,抿了抿唇,适才开口问道:「出了这样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终于还是问了……
  凌思思扁扁嘴,心虚地道:「这不过就一点小事,我觉得我和三皇子就能解决了嘛……」
  「能解决,会弄成这样?」
  季紓挑眉,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凌思思自知理亏,当即缩了缩脖子,委屈地低下头,没有反驳。
  她这般乖巧,却是让季紓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自然清楚,不告诉他,是凌思思和靳尚有意瞒他,不想让他知道,根本并非如她所说,仅是单纯的觉得自己能成。
  她与他早已在那日夜里摊牌,撕破了两人之间虚假的面纱,她故意隐瞒,怕是对他不能信任,认为此事与他有所关联,或许还牵扯到靳尹,因此不欲透露。
  她的怀疑自有道理,可真正面对她防备的眼神,季紓仍是感到挫败。
  他长久不语,凌思思抬头偷瞄了季紓一眼,却见季紓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盒子。
  「这是……?」凌思思不解地抬头看他。
  季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手将盒子打了开来,凌思思好奇看去,但见里头红艳艳的一片,竟是满满的蜜枣。
  「金丝蜜枣?」
  凌思思看着满满一盒子的蜜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买了这么多。
  「蜜枣补血,你方才受了伤,流了血,吃这个正好。」
  听着这莫名熟悉的话,有模糊的记忆自脑海浮现,那是当是她在东宫遇刺,胡乱搪塞靳尹的说词,不过随口一提,他却记得。
  凌思思看向季紓,一时说不出话。
  见她迟迟不应,季紓问道:「不喜欢吗?」
  「喜欢。」凌思思摇头,接过盒子,那红艳艳的蜜枣堆满盒子,有香甜的糖味飘过来,「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
  「这样甜的东西,在我身边只你一个喜欢。」季紓看着她,接着道:「维桑也挺喜欢吃。」
  听他提起维桑,凌思思想起她坠崖前,维桑虚弱的身子,便有些担心,猛地睁大眼睛,着急地追问:「他怎么样了?身子可还好?还有他身上的伤……」
  她着急地问了一连串,可见心里掛念,季紓看见她眼里的忧色,抿了抿唇,才缓缓吐出令她安心的答案,「放心,他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听见他的回答,凌思思长呼一口气,适才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连带着人也轻松不少。
  还好,至少维桑平安活着,没有因她受累……
  她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季紓眉眼沉凝,眸中思绪明明灭灭,犹如风中残烛,难以捉摸。
  房间内再度陷入一片寂静,窗外冷月如霜,透过窗櫺透了进来,映着他身上衣裳暗纹流动,宛如虚幻。
  凌思思还惦着坠崖前两人彻底撕破脸的事,儘管他看起来与往常无二,但她心里终是膈应。
  季紓也不是会主动找话的人,况且她有意疏离自己,他便也不会主动靠近。
  两人一时无话,倒显得气氛格外尷尬。
  季紓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凌思思,目光看向她下意识扭着的手指,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知她或许不愿与自己多相处,他心下微沉,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却并不让人愉快。
  他暗嘲一声,终是先行开口,打破僵持:「既然无事,那在下便先行一步。小姐……早些歇息。」
  他恪守礼节,在外不便以臣子身分自居,他便也入境随俗,随着靳尚叫她一声小姐。
  他向来礼数周全,又最是縝密,向她微一行礼,便转身就走,连多馀的眼神也没留给她。
  他便是这样谨慎,让人挑不出错误。
  可偏就是这样的完美,让凌思思心烦意乱。
  眼看他走到门口,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更甚,凌思思攥紧了身下的被子,终是忍不住出口喊道:「季紓!」
  她看得有些急,像是怕他离开,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站在门口的季紓身子一顿,倒是真的停了下来。
  他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门口,等着她继续说。
  话一出口,凌思思才感到懊恼,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在穿回现代时,看见的漫画内容,突然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一直想找到我啊?」
  她知道的。
  在她坠崖后,所有人都认为她死了,只有季紓不放弃,始终满天下地找她,从来不曾放弃。
  那样的执着,近乎偏执,令她极为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只有眼前的人能给她。
  「因为,我相信你。」季紓微侧过头,薄唇微啟,说出了那个她一直好奇的答案,「你说过,这里是你创造出来的世界,既然故事还没来到结局,一切还未结束,你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死?」
  他顿了一顿,又道:「况且,我心目中的凌思思,可不是个怯懦怕事的人。」
  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凌思思愣愣地望着他,脑袋一片空白。
  待她回神过来,眼前早已不见人影。
  「那我在你心里,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凌思思喃喃自语,伸手捂着胸口,底下传来一阵一阵急躁的心跳,宛如擂鼓,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儘管出乎意料,可内心里却彷彿转过一抹暖意,觉得暖暖的。
  她眨了眨眼,心里既茫然又甜蜜,一把拉起被子,在床上裹成一团。
  离开了凌思思的房间,季紓独自走在夜晚静寂无人的廊下,两旁悬掛的灯笼飘来晃去,摇曳成一片斑驳的碎影。
  他缓步前行,脑中浮现凌思思彆扭懊恼的神情,一如从前那个飞扬灵动的身影,不再只是冰冷任性的面孔,让他不觉微微勾起唇角,显露笑意。
  四周无人,然而一道轻笑声,却突兀地打破了眼前的寂静。
  「三公子。」季紓警觉地望去,见到眼前树下凭栏而坐的靳尚,微瞇了瞇眼,「不知夜深了,三公子不在房中就寝,缘何会在此处?」
  「我为小姐守夜。以防个别无耻之徒,打扰小姐歇息。」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别有深意地瞥向季紓,明显是将他内涵到了。
  可季紓到底是季紓,儘管面对他如此露骨的挑衅,仍然面不改色,将面上的礼节维持得分毫不差,「三公子如此上心,想来公子知晓,定会感谢三公子您的“心意”。」
  「感谢?我倒是觉得,用恐惧或是担忧这类的词,应该比较贴切吧。」靳尚歪头笑了笑,道:「毕竟,他也曾经在我手下低声下气了许多年,就算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只怕从前的记忆并不会轻易忘却,你说是吗?」
  知道他是故意嘲讽靳尹从前受人欺侮,不受待见,季紓眸中划过一抹寒意,薄唇微啟,淡声道:「这做人,最看重的是眼下与未来。在下以为,唯有把握当下,才能远图未来。」
  「是有几分道理。」
  靳尚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眼珠一转,站起身来,自斑驳的树影中走了近来。
  廊下摇曳的光影映在那张含着凉薄笑意的面上,一双眸子幽黑深邃,令人摸不清真实的想法。
  季紓望着眼前的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可分明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那人是冰冷无情,眼前这人却是捉摸不定。
  靳尚在他面前站定,直直迎向他的目光,片刻,才轻笑道:「从前听人说东宫季詹事足智多谋,如今一见,倒真是名不虚传。」
  「公子言重了。」
  「只是身边有着这样的人才,到底是幸事,还是种不幸呢?」话锋一转,靳尚抬眼看向夜色空濛里的一弯新月,幽幽开口道:「这天上月看起来温润近人,普照眾生,可却是远在天边,难以企及,若是做这明月身边人,恐怕得受委屈了。」
  季紓一愣,忽而便想起了凌思思的眼泪。
  那一夜,她烧得糊涂了,意识不清,在两人撕破了那层秘密的玻璃纸后,她抓着自己的手,委屈地落泪,试图让他改变心意。
  凌思思分明是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性格,平常向来是活泼灵动,极少落泪,那时她却不住哭泣--因为他。
  人人都道他是苍苍翠竹,松间明月,为人高洁,行事正直。
  可若真如他所说,做明月身边人,怕是要受了很大的委屈。
  他未曾细想,心头便泛起一阵锐痛,宛如警醒,季紓闭了闭眼,迎着晚风微凉,袖中手指紧攥,再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日。
  今早凌思思一下楼,便见到季紓站在门口,门外早备好了马车,等会啟程,想来是他终于忍不住这样缓慢的速度。
  她淡淡地扫一眼,倒没说什么,她本就没抗拒回宫,只是想趁机摸清楚现况,既然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她自然没有再故意拖延的必要。
  于是,在季紓走到她面前,和她说“上车了”,她也未曾反驳,听话地上了马车。
  显然也有些意外她的温顺,靳尚看了过来,挑了挑眉。
  因着他们此次乃是秘密回宫,消息并未公开声张,于是几人只坐了一辆马车。
  靳尚与季紓不对盘,凌思思又不主动开口,这车内气氛便有些尷尬,这一路无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马车竟是停了下来。
  凌思思有些讶异,「这么快?」
  才啟程不久,竟已经回到帝京了吗?
  闻言,季紓仅是淡淡地瞥她一眼,道:「下车。」
  他并未解释,话有说跟没说一样,又兼语气冷淡,凌思思以为他又要搞事,当即与车内的靳尚对视一眼,缓慢地下车。
  但见眼前还是郊外树林里的院子,几个孩子还在,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唯有几个看似官府的人,穿梭其中,不知在忙些什么。
  还不等他们发问,院里本在忙活的官员看到季紓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迎了上来,道:「季詹事,您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季紓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目光看向他身后的院子,问道:「怎么样了?事情可都处理好了?」
  处理?
  难不成季紓和靳尹又想干什么坏事了?
  一听到官员说的话,凌思思当即留了心眼,以防他们又要做什么阴谋勾当,却没想到接下来的话,出乎了几人的想像。
  「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下官让人去几个孩子的家中,向其父母蒐集了文书,确保以后不再以此生事,日后官府也好有合法的理由,将这些孩子好好安顿。」
  感觉到身后凌思思的目光,季紓却没有回头,淡淡道:「嗯,这些孩子年纪尚轻,无人看顾,易招祸端,你让人多看着些,有官府在,也多些庇佑。」
  凌思思听他这么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原来……他竟是想帮这些孩子吗?
  季紓他……似乎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坏。
  「怎么了?」
  熟悉的清淡嗓音在耳畔响起,凌思思才恍然回神过来,抬眼撞见季紓褐色的眼瞳,摇头:「没什么。」
  回程途中,她再一次上了马车,可这一次,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在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季紓真的与官府勾结,又想重蹈覆辙,把櫟阳县发生的事再复製贴上该怎么办?
  就算她与他相处过一阵,知道他本性不坏,可他到底是靳尹的人,若是靳尹真要他做这些齷齪的事,他未必不会拒绝;她就这样怀着曲折复杂的心思,一边隐瞒,一边试探,但直到刚刚,他带着她来到这里,让她看见院子里安然无恙的孩子们,甚至他还让他们有了可倚仗的对象,让她知道他或许也并非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无关紧要。
  果然还是那样口是心非,嘴硬心软。
  凌思思默默地想,不管车里自一开始便气氛诡异的两个人,伸手掀开车帘,阵阵清风迎面拂来,道路两旁的人影如流水般逝去,仅留下一片朦胧的影子。
  马车飞快地往城门驶去,赶往不远处的帝京城。
  凌思思迎着风,望着在阳光下巍峨耸立的城门,微微瞇了瞇眼。
  久违的帝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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