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意料之外
暗夜无声。
风声捲动帘子,将破屋里唯一的窗户吹得啪噠作响。
对方一掌毫不留情地袭来,季紓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后,退无可退,半跪在了墙角。
整齐梳好的墨发散落下来,落在胸前。
对方来势汹汹,黑巾蒙面,显然是不欲示人,他们手持刀剑,用的招式路数亦是凶险猛烈,逼得他节节败退。
季紓咬牙,抬眼看向身前目露凶光的几个劲衣人影,明白这些人皆是有人指使,来要他性命的。
「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将死之人,不必知道那么多。」
其中一人冷声开口,扬起手中刀剑,高高举起,欲朝他砍去。
门外,凌思思一路寻跡而来,正小心翼翼地伸手推开一道门缝查看,没想到一看便撞见这么危急的场面。
她心中一紧,张口喊道:「住手!」
她伸手推开了门,着急地跑到了半跪在墙角的季紓身前,丝毫不顾她这一番动作会将自己陷入一个什么样的险境。
她伸手扶起伤重的季紓,看见他身上刺目的血色,皱眉道:「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你来做什么?」季紓看着她,眸中流露的情绪复杂。
「街上出了意外,我看见有人在追你,怕你有危险,就跟过来看看。」
凌思思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还没等她再说上什么,风声猛地从身后袭来,她看见季紓神色猛地变了,拉着她急急往旁一躲。
只是他身后本就避无可避,身上又有伤,这么一动,让他连站也站不稳,直接摔在了角落。
凌思思吓坏了,她看见季紓嘴角溢出血跡,显然伤得不轻,更糟糕的是,那刺客的剑此时正架在她脖子上。
「你是何人?」那执剑指她脖子的刺客,眼神曖昧地扫了旁边的季紓一眼,问道:「你是他的情人?」
听到这个称呼,凌思思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地想,看起来她很有当海后的潜质是嘛。
每次遇到危险都得被迫和人配对。
「我……」
「别动她。」
她还没说完,角落里虚弱的声音已经抢先一步回道:「她与此事无关,你们要的是我的命,别牵扯无辜。」
季紓捂着胸口,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被逼到角落里,湿漉漉的液体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裳,在他试图起身时,有一瞬间的眼冒金星。
可他不能露怯。
他的背无声地倚着墙壁,借了几分力,抬头沉静地看向了刺客。
似乎没有想到,季紓落于此境,还能如此平静,杀手们的动作停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由于蒙着黑巾,看不清底下表情。
藉着这半分空档,凌思思也算摸清了什么,脑中灵光一闪,也不管身旁季紓暗示的眼神,仰头张扬地道:「对!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再动手。你们要是动手,我阿爹和太子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就准备一辈子当过街老鼠吧!」
她抬起头哼了声,态度十分嚣张,临危之际还敢威胁兇手,十足一副不知世事的大小姐作派。
季紓神情复杂地看向她,凌思思触及他的视线,朝他暗地使了个眼神。
她当然不是随口抽风说的,也是经过一番考量,那些杀手在她突然闯进后,没有直接一刀劈了她,甚至在听见季紓的话后,还迟疑了,显然是不欲将事情闹大。
这样看来,他们大概率是被人收买的,而不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私人死士。
既然是被人收买那就好办了,能收钱办事的,自然也能用钱再反水。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先确认一下。
果然,那其中为首的杀手闻言,眼神一下子戒备起来,「你到底是谁?」
「你们孤陋寡闻了吧。我可是当朝首辅千金,堂堂太子侧妃,你们要是敢动手,我保证你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凌思思张牙舞爪地挑衅,一面还不忘挡在季紓身前,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像隻护短的小猫。
她偷偷覷着几个杀手的神情,对面的杀手闻言,沉默了一下,像是动摇了。
他们不说话,表示自己的策略成功了。
凌思思心神稳了稳,继续道:「怎么样?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指使你们的人出多少钱,我出比他更多的钱,你们放我们走,如何?」
对方没有回答。
「不然,你们开个价?」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们不过是为了钱来的,大家都是为了生活,何必彼此为难,相煎何太急?
然而,那为首的杀手沉默半晌,突然又抬起手中的剑,指向了她身后的季紓,沉声道:「你离开,可以。但他的命,必须留下。」
「不行!」
凌思思一惊,忙不迭嚷道:「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拿钱放人,怎么还出尔反尔?」
她像隻纸老虎,犹自不放弃地朝对方讨价还价,然而这次任凭她再怎么威胁利诱,对方都不再理她,铁了心要对季紓下手。
季紓抬眼看向了挡在他身前的凌思思,眼中荡出几丝奇异的情愫,如同在湖里投入一颗石子,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蔓延开来。
这就够了。
他长长的睫毛倾覆下来,遮住了眸中情绪,伸手抓住了她的裙摆,低声道:「别管我,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
「你不走,我也逃不掉。」季紓语气一顿,敛眉又道:「如果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他们找到了。」
「……我不要。」凌思思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中罕见地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光,倔强地瞪着他,像是在跟他对垒,「你再撑一下,维桑和我一起出来的,他们找不到我,肯定很快就会找过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走。」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坚持,季紓默然盯着她很久,眸中沉沉,辩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凌思思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一面还要担心身后的杀手突然动手,心里也着急了。
「反正,我是不会自己走的。」
眼看他们僵持不下,身后的杀手等得不耐烦了,当即拔剑,冰冷的寒芒划过眼瞳,冷风如刀,直朝他们而来。
「废话少说,拿命来--」
夏日的月像一柄清亮的刀。
庆典尚未结束,彼时无数绚烂的烟花围着七星楼绽开,闪烁的光影落在眾人眼底,如一场华丽的幻境。
底下,万千百姓欢呼要喝,皆是颂扬皇室,讚颂盛世清平。四周朝臣纷纷向着栏杆旁的靳尹道贺,就连使臣亦不乏上前祝贺者,常瑶站在他身旁,看着靳尹牵起嘴角一一回应,有几分想皱眉。
靳尹回应得久了,心中渐起不耐,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想去找那抹生俏的影子,然而人群中逡巡一圈,却都未果。
今夜庆典,他故意晾着她,带常瑶登楼,依照她的性子,想来又该在何处与他置气。
凌思思近来性情越发捉摸不定,不时为了些小事与他置气,甚至越发难哄,让他很是困扰。
但,男人生来就有莫名的征服欲,越难攻克的猎物,往往考验猎人的耐心,凌思嬡是倾国之力娇养出来,王朝最娇贵的花朵,自然不易攀折。
他默了默,伸手招来苏全,问:「侧妃呢?」
「这……殿下可是要找侧妃,要不奴让人下去找?」
「算了。」靳尹皱眉,沉默片刻,才道:「去叫季詹事来见本宫。」
「季詹事……嗯?」苏全应下,回头正欲去唤,不防一转身,人群里哪还有季紓的影子。
「奇怪了,这不方才人还在这里的嘛。怎么人呢……」
常瑶听见他们说话,侧头看了过来,只见苏全正四处张望着什么人,而旁边的靳尹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和气的假面消失不见,目光瞬间变得阴鬱可怖。
靳尹攥紧了拳,豁然转身,惹得身旁的几个臣子看过来,他难看的面上顿时带上几分浅浅的笑意,道:「本宫还有事,便不扰诸位雅兴,先一步回宫了。」
眾人仍一味沉浸在眼前的繁华里,自不追究他的提前离开,连忙行礼恭送。
常瑶看见他转身离去,随即伸手招来隐于暗处的池渊,冷声吩咐了什么,看着恶毒而愤怒,脚步匆匆往下走。
小竹看着靳尹离去的背影,担忧地道:「今日七夕,好不容易太子妃和殿下在一起,殿下怎么就这么离开了呢?」
常瑶拢了拢鬓边落下的一綹墨发,转头俯视着楼下闪烁如织的灯海,冷静地低声道:「谁知道呢。」
风声急掠而过,凌思思背上被猛地一推,踉蹌几步,随即一道人影撞在了墙上,发出“碰”的一声闷响,荡起一地的尘灰。
杀手的影子如同深渊的恶鬼,一步一步将他吞噬,手中刀剑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季紓艰难地撑起身子,几乎是被强劲的力道甩在了墙上,他捂着胸口,冷冷地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跡。
凌思思站在一旁,撞见这样的情况,吓得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那群杀手突然动手,眼前这一幕,让她几乎一瞬间想起了初一中箭的那一天,凌思思的脸色驀地变得苍白。
眼前顿时变成默片,只听见季紓冷冷的声音响起,朝她喝道:「还愣在那里等什么,快走啊--」
凌思思后退一步,身体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在听见这句话后,当即下意识地转身。
身子完全不听使唤,她踉蹌地越过所有人,转身极力往破屋里唯一的那扇门跑去。
凌思思双眼发直,理智之弦已然断裂,她浑身发抖,只能一个劲地往外跑;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儿,但身后是洪水猛兽,她不能停下,季紓还在里面,她要去找……去找维桑!
对,维桑!维桑是她的侍卫,一定还在外面找她,她要赶紧去找到他……
找到维桑……
凌思思跑到体力耗尽,绊了一跤,整个人总算摔出了两分清明。
她摔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耳边只剩季紓的声音不断回盪:「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让人找到她。凌思思手脚并用,颤抖地扶着旁边低矮的围墙,站起身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前跑,跑了几步,却又停下。
脑海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重叠在一块,竟是莫名吻合--
「凌思思,退后--」
「快跑啊--」
相似的声音,一样着急的语气,凌思思脑中浮现出一种荒谬的可能。
难不成,那时候清风崖上,她坠崖前听到的那一道声音,其实是……季紓?!
那个在她遇到危险,只把她当作凌思思,而不是“凌思嬡”,真心担忧她的人,一直是季紓!
凌思思回身凝望,身后寂静无声,没有人追上来。
那间几尺外的破屋里,只剩下季紓一个人……
双手攥紧了身侧的裙襬,她跑得急,缓了几口气后,望着远处的黑暗,抿了抿唇。
半晌,凌思思嚯地回身,拎起裙子便再毫不犹豫地往前跑。
冰冷的剑刃挟着强劲的力量毫不留情刺在身侧,季时被逼到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馀漆黑的眼睛含着水色,倒映着一点亮光。
年久积灰的地板泛着难闻的潮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混在一起,这样难闻的气味中却隐隐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蔷薇花香。
季紓咬牙,死死抵挡着身上杀手朝他刺来的一剑,闻着这股香气,竟还有心思想自己定是昏了头,才甘愿就这么赴死,甚至还想着她会回来。
他拼死抵御,那些杀手彷彿也觉得他无法反抗,没有一次全上,只让领头的这个上前攻击,季紓冷冷地想着,不过他们确实算得不错,几番周折,他的确撑不住了。
眼前视线渐渐模糊,抵挡着剑的手越发无力,他渐渐不支,心想自己今日怕是要命丧此处了。只是,凌思思曾说,他是能活到最后的角色,想来她也有失准的时候啊。
还好,她悬崖勒马,不在他的身边……
忽然,眼前似有亮光一闪,季紓无意抬眼,看见一支闪着寒光的金釵直直朝他身上的杀手刺了过来。
金釵尖锐,力道完全不足,自杀手背后袭来,只胜在对方毫无防备,杀了他个猝不及防。
「放开他!」
金釵划过手臂,立马划出一道血痕,杀手急急后退,松开了刺向季紓的剑,挥手便往身后胡乱打去。
凌思思当然不比对方武功高强,手里自头上随手拔下的金釵被打落在地,人却灵巧地避过攻击。
一道人影挽着裙子飞速奔来,季紓怀里猛地一沉,少女已经扑到他跟前,抬眼四目相对,怀里的人气喘吁吁,两眼晶亮地望着他,面上犹显害怕。
她这么一撞,正好撞在他受了伤的胸口,令他昏溃的意识清醒不少,闷哼一声。
怀里的少女后怕地看着他,面色苍白,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裳染上泥水,看起来灰扑扑的,浑身狼狈。
他低头看清了怀中人的模样,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惊怒,未及自己反应过来,喝斥已经脱口而出,「你回来做什么?」
她知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危险?
方才送她走,她不走,眼下她去而復返,这些杀手必定不会再放她离开。
「走不了。」凌思思鼓着腮帮子,似乎浑然不知眼前情境有多恶劣,伸手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你在这里,我怎么走?」
季紓长长的眼睫垂下,她的脸离他极近,近得可以看清她眼里的倔强与气恼,气恼什么,他不知道。
凌思思的话像是脱口胡乱而出,或许只是随口回答,可她话里的曖昧他却做不到忽视。
胸口心脏不住跳动,一下一下跳得急促,撩动着少年青涩的心弦,但他显然知道眼下有比之更重要的东西。
她突然衝了进来,还划伤对方,显然触怒了那些杀手。
「找死!」杀手冷笑,復又抬起手中的剑,转而去教训这不怕死的少女。
不过,显然他们仍顾忌着凌思思的身份,不敢真杀了她,只迸出一道剑风,打在她身上。
凌思思躲避不及,那强劲的剑风打在她手臂上,将她掀至一旁。
她伸手捂着手臂,有热呼呼的血液渗出,疼得她咬了咬牙,忍不住口吐芬芳。
他们竟还真敢动她!
凌思思怕痛,可此时手臂上传来的刺痛却反倒触发她心底逆反的心理,她睨着杀手,馀光瞥了眼角落里的季紓。
见她受了伤,他正在撑着地艰难地爬起来,散落的头发贴在脸上,眸中黑得似无星无月的夜晚。
季紓伤得这么重,站都站不起来,单靠他们两个肯定没办法打赢这些杀手,还是得等维桑找来……
她默默盘算,嘴上还不住挑衅,「我就是找死!怎么样,有种来砍我呀!我的人很快就来了,到时候我要是伤了残了,自有你们受的……」
她说着话拖延时间,踉蹌地走前几步,不动声色挡在季紓身前。
凌思思背对着他,手心汗湿,心脏像是极速的鼓点。
她也不是不怕,只是这些杀手眼下还能稍稍顾及她的身份,不会对她下死手,还能短暂拖延一些时间,等到维桑来。
「你以为我们不敢?」那杀手被她激怒,与身后几个同伙站在一块,显然也不耐再与他们消耗,手中刀剑倒映眸中寒芒,冷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一起到黄泉,做对苦鸳鸯吧--」
眼看对方高举起的刀剑就要落下,凌思思心里想着:完了,玩脱了,躲不过了……
她下意识地闭眼,危急时刻竟背过身子,伸手抱住了在她身后的男子,以身为盾,将他护在怀中。
被温暖拥抱是猝不及防的,季紓浑身一僵,纤长的睫羽微颤,他想,她真是不要命了。
他应该是要伸手推开她。
可是他好冷,好不容易抱紧了一团温暖的火,他怎么捨得放开?
季紓没有伸手的力气,冰冷的剑风扫过他的脸庞,他却没有动。
有淡淡的蔷薇花香自她的发间、衣领、袖口飘散出来,縈绕鼻端,丝丝缕缕将他们二人缠绕,至死缠绵。
季紓深深凝望着怀里的少女,感受到杀意朝他而来的瞬间,他没有避开,甚至还放任自己将脸低下来,慢慢贴在她轻柔滑顺的发顶。
他的意识在松弛中渐渐涣散。
意识朦胧的最后,他想,若这真是结局,那将一切永远停留在此刻,或许……也并非不能。
就让这一切,停在此刻--他和她相互拥抱的这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