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下坠

  天色已暗,宫城冷清。
  天边墨云翻涌,伴随阵阵异风,想来是要下雨,几个宫人为免麻烦,早早便回了各自的归处,长长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连着道旁悬掛的灯笼亦是被风吹灭,冷冷清清地掛着。
  道上几个宫女抱着一堆物什,行色匆匆,怕淋了雨,唯有走在最后的宫女在转弯处停了一下,没有跟上前,而是扭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小径曲折,少有人烟,顺着这个方向走,通往东宫书房的后门。
  有刺目的电光倏地照亮整座宫城,那宫女抬起头,头顶上豆大的雨点终于溢了出来,一点一点滴落,很快氾滥成一片飘泼雨幕。
  她站在小径上,身上的衣衫很快被雨浸湿,一头墨发不住往下滴着水,看上去十分狼狈,可她眼神火热,分毫不避,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不是别人,正是常瑶。
  既然她已经知晓靳尹所求皆是为了天河令,那么她就必须亲自来确认,天河令究竟是否在他手中,抑或一切只是幌子?
  大雨飘泼如注,书房房门紧闭,有浅淡的薰香味,却无灯火。
  常瑶沿着廊下走过一圈,不敢冒进,将身影隐在阴影中。
  秋雨寒凉,身上的衣衫皆被湿透,不住地往下滴着水,夜风吹过滴水的发梢,身体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抖个不停,她咬紧牙关,极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房内微弱的火光一点,响起了阵阵低微的人声。
  常瑶心头一紧,忙躲进一旁角落的阴影里,伸手在窗纸上戳破一个小洞,看向屋内。只见明灭的光影中,自书架后走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前头的那个人玄衣锦袍,容貌苍白昳丽,再熟悉不过--是靳尹。
  他拢了拢衣袖,逕自走向软榻坐下,低垂的眼眸漫上一层阴翳,「费了那么多功夫,偷天换日,却连个东西也找不到,简直都是废物。」
  跟在后头的人是池渊,他不知动了什么手脚,但见半开的书架很快又自动閤上,挡住底下的暗道。
  闻言,他目光闪了闪,缓缓开口道:「其实,微臣以为,既然暗卫们搜寻许久皆未得手,甚至京中亦无半分风吹草动,或许……并不是他们无用,而是找错了方向。」
  「噢?为什么?」
  「殿下这段时日都让人四处搜查,暗中监视朝中各家势力,却皆无所获。可当日在风鸣山,原先得到的消息指称天河令在侧妃身上,我们的人正欲得手,季詹事却临时告知消息错误,让咱们停手;接下来清风崖上,随着侧妃坠崖,天河令从此没了消息。殿下想,这一切,不觉得太过凑巧了吗?」
  靳尹挑了挑眉,「你是在怀疑时安?当日之事,本宫也曾起疑过,因此派人去查,且回宫后多次试探,思嬡确实不知情。」
  「也许侧妃只是幌子。殿下忘了,朝宴上面对使臣进逼,首辅不惜摊牌,也要保全侧妃,照他往昔的性子,不到最后可不会轻易亮牌;他不惜亮出底牌,外人看来是为了唯一的女儿,可也有可能是……他已有了新的底牌。」
  他有了新的底牌,一张比之更好、更有力的底牌,足以让他仔细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朝露出破绽。
  若是如此,那张强而有力的底牌会是什么,想来并不难猜……
  靳尹抿了抿唇,沉声道:「若真让凌首辅有了这样的牌,只怕这底牌就真成了最后的王牌了。届时……本宫怕是连凌思嬡也掌握不了……」
  池渊打断他:「这也是臣更不解之处,为何殿下似乎……格外重视凌侧妃?」
  他是见过眼前男子的无情的。少年储君,幼时悽惨,挺过多少腥风血雨才走到今日的位置,自他眼里看见的只会是利益与权力的杯葛,从不会有一丝个人的情感。
  又或者说,他从未有过正常人的情感。
  一个正常人的爱恨悲喜,他一概不知,一窍不通,像是天生无情,只论利益的魔鬼。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处处受制于一个浅薄的小丫头?儘管他表现得轻视不屑,说过一切只是利用,皆是缓兵之计,可他站在一旁,分明看出这其中渐渐变质的情意。
  也许连他自己都看不清。
  靳尹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池渊一瞬间回过神来,连忙屈膝下跪:「臣踰越了,殿下恕罪。」
  靳尹扭头,斜睨着他,此人就像是话本里困于情爱,不得善终的那种蠢物,兴许抱有几分才能,有野心,也够狠,可一朝遇见了所谓的“命定之人”,沾染凡尘情爱,就彷彿是鸿鵠坠泥,不得终了。
  为了无足轻重的情爱,放弃了本该唾手可得的霸业,实在是愚不可及。
  想到这里,靳尹轻轻一笑,「本宫心中有数,你回去吧。此事本宫另有安排,你随时听命就好。」
  「是,臣告退。」池渊起身,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怕他发现自己,常瑶咬牙往后一躲,方才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天河令确实不在靳尹手上,可池渊字字句句都有意引他往怀疑凌思思的方向带,甚至不惜暗指季紓背叛,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与靳尹相知多年,知晓他生性多疑,但凡起了一丝疑心,便会怀疑到底,永不再信。若真是如此,那么凌思思的处境就危险了,她是不是该早些去通知她?
  常瑶正想动身,可兴许是站了太久,身子受寒,她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行……她得赶紧回去。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验证她心里的猜疑,听见了这些事,思嬡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她还来不及告诉她,自己怎能在这种地方晕过去?
  她咬了咬牙,挣扎着维持清醒,欲循原路折返,可方转身,屋内便又重新有了动静。
  待到房门重新閤上,一个声音才从屏风后的暗门里飘出:「池大人还是这么藏不住心事。」
  靳尹挑挑眉,懒洋洋地靠在了软榻上,「人一旦有了软肋,自然就什么也藏不住。」
  那人笑了,推门走出来,浑身上下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下,看不清容貌。
  常瑶瞇着眼,直直盯着那道人影,却感到莫名熟悉,彷彿在哪里看过。
  「所以,此人也就不可信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值得信任之人?」靳尹嗤笑一声,看向对方,却是露出几分讚赏,「可你倒是不同。」
  来人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靳尹自然看出她无声的反驳,挑了挑眉,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转问道:「常瑶那里如何?」
  「太子妃并未再与常家暗部见面,只是今日午后,与凌侧妃碰巧相遇,聊了不少。」
  「思嬡……?她们近来倒是交往甚密,倒还真以为是亲密无间的姐妹了?」靳尹扯唇一笑,不以为然。
  对方垂眸,低声道:「也许是……有了共同的目的。」
  两人说到这里,彼此对视了一会儿,俱变得严肃起来。
  「目的?」
  「侧妃从前与太子妃不对盘,暗害手段层出不穷,逢人便吵,向来是惯于找碴的,可如今却突然主动携太子妃互动,想来是有意为之,意图威吓。殿下可想好如何应对?」
  靳尹挑眉,从暗格中拿出一个小匣,从中取出一枚玄黑的箭头,正是先前风鸣山清风崖上,射中凌思思的那一箭。当时季紓带人去寻,在崖下没寻到人,倒是只找到了带着血的箭簇。
  他当时拿走了,摘下这枚箭头,本想在凌思思死后留作纪念,结果现在,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嘲讽。
  「本宫两次亲自动手,都让她逃过一劫。原先以为她不过是个草包货色,如今倒还能在本宫眼皮子下兴风作浪,连常瑶也被她哄骗,倒是有些意思……」
  两次……
  门外,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常瑶听着他们的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靳尹!竟然是他!真的是他!
  或许那黑衣人不清楚“两次”的含意,可她却知道!
  与之一模一样的箭头,常瑶那里也有一份,是在櫟阳县外的密道里,意外中箭的初一身上发现的;当时她走在最前,当她听见动静赶过来时,只依稀看见有暗箭朝着凌思思的方向射去,可她距离太远,没能看清,之后也是千钧一发之际才救下的凌思思……
  彼时,她只以为对方是被逼急了,为掩盖事证,才对思思下手……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是有人授意,下令让人趁乱动手的呢?
  清风崖上那一箭,与密道里的箭出自同人之手,如果真的是他,那……杀了初一,和想杀了她的人,都是靳尹?
  是靳尹两次对思思动了杀意,痛下杀手?!
  他真正想下手的对象是凌思思,他想要凌思思死!
  迟来的真相让人措手不及,常瑶牙齿“嗒嗒”地颤抖着,伸手死死捂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她身后尚有首辅撑腰,若放任不管,之后再要动手,恐怕不易。」
  靳尹的睫毛颤了一下,视线再从箭头上抬起时,復又冷如寒冰,薄唇含着凉薄的笑意,「是啊,她那样一个空有几分美色的草包,不过有了首辅做倚仗,却能骗得常瑶团团转,儘管没有天河令,摆着她也是威慑……」
  他轻笑一声,「若早知她这般无用,当初倒不如直接让凌思嬡做太子妃呢。」
  太子妃……
  让凌思嬡……做太子妃?
  所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自己,当真全无半点真情,甚至于对凌思嬡的那些宠爱,也都是假的。
  还记得初入宫时,她曾问过他,为什么选她做太子妃,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所谓真情,不过是拿来权衡价值的幌子,所有疑问的答案也只有这一个,只能是这一个--
  常瑶面色惨白,那一瞬间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儘管明知少年储君玩弄人心,却仍对他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如今,这些希望,却都只剩下了绝望。
  ……多可笑。
  常瑶踉蹌地后退,眼前微弱的烛火跳动,将房内两道人影映在窗上,倒映在她眼中,宛如是对她愚蠢的嘲笑。
  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眼前一阵阵发黑,内心仅馀的一点自尊驱使着自己赶紧离开。
  夜雨滂沱,脚下不慎踩到了一截枯枝,发出“吡啪”的声响,顿时引来房内两人的注意。
  「谁在外头?」
  天边,一道刺眼的电光划破黑暗,顿时劈开了重重雨幕,直入凡尘。
  大雨如注,将一切都冲刷乾净,常瑶脚下一滑,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往旁边歪倒,跌落栏杆外的水池,随着“噗通”一声,于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
  落水前,彷彿还依稀瞧见了屋内有人影一晃,以为她终是被发现了,可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等到了一句云淡风轻的:「只是一隻猫而已。」
  原来……没有被发现啊。
  没有人发现……
  常瑶安静地落入水中,四周被冰冷的池水包围,无形中彷彿有一隻手,将她往下拉,沉重的身子越发下沉,可她没有伸手呼救,甚至没有挣扎。
  视线里,微弱的光芒渐渐消散,融化成一片黑暗,无声地将她吞噬其中,可她此刻心中却是无比沉静。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下的呢?
  若是她消失了,恐怕也无人会在乎的吧……
  她独自想着,慢慢地闭上眼,任由自己下沉、再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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