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帷幕拉起

  靳尹站在门外,依稀听见屋内传来细微人声。
  方才进殿时,小竹虽未明确表示出来,可言语之间却有阻却之意,显然房中另有其人。
  不过,会是什么样的人,让她不顾身分也要阻拦他?
  靳尹挑了挑眉,走到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只见房内常瑶虚弱地倚在床头,陆知行在一旁扶着她坐起,而那抹生俏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看不清她脸上表情。
  他正欲上前,冷不防“哐噹”一声脆响,只见凌思思伸手轻轻一挥,桌上放着的药碗翻落,深色的药汤顿时洒了一地。
  「你做什么?」陆知行吓了一跳,没料到她突然发难,当即皱眉斥道。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啊?」
  常瑶盯着她的面容,伸手拉住了身旁的陆知行,轻声道:「师兄,没关係。思嬡她不是故意……」
  「我就是故意的!」
  还没等她说完,凌思思上前一步,精緻的绣花鞋蛮横地踢开了脚边碎裂的瓷片,杏子眼里充满恶意,看着榻上虚弱的常瑶,轻蔑地开口:「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自从你的出现,殿下就被你勾得晕头转向,整天都留在你这朝阳殿,连太子妃的位置也让给了你,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凌思嬡,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错什么了?她不过一介白衣,凭什么跟我抢?」
  凌思思用着最怨毒的话,迫向榻上苍白虚弱的常瑶,却没有人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攥着,微微发颤。
  常瑶微愣,低垂眼帘,没有接过话,对比凌思思的嚣张跋扈,她倒才是那个柔弱可怜的小白花。
  这才是个虐文女主的人设嘛。
  凌思思默默地想,身后冷不防响起一道嗓音,自门外传了进来,盯着她一瞬僵硬的背影,轻笑地唤:「思嬡,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凌思思听见他的声音,身子一僵,面上神色却如常,她转头看见他唇边凉薄的笑意,掩饰地伸手一撩头发,道:「听说太子妃着了风寒,就特意过来看看,免得有人说我这个侧妃目中无人,不重妻主。」
  「谁敢说你的不是,本宫定然不会轻饶。不过,既然来了,便和本宫一起陪陪太子妃吧。」
  凌思思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谁都听得出来,她是意有所指,可偏偏靳尹像是没听出来,只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
  凌思思:「……」
  一旦知晓了那些温柔表面下的真相,她才发现靳尹哄人的话术其实也并不如何高明,甚至透着浓浓的敷衍。
  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她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初一,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宛如沾上什么污秽,令她忍不住皱眉,下意识地退了开来。
  靳尹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转过头来,「思嬡?」
  「不必了吧。」凌思思抬起头,对着他狐疑的目光,勾唇一笑,「殿下专程前来,臣妾又怎好打搅,坏了二位的“深情厚谊”?毕竟感情里,可留不下第三人啊。」
  她侧头瞥了榻上的常瑶一眼,连礼也不行,当即拂袖一挥,转身便走。
  来时从容,去时瀟洒,她的情感喜好向来热烈如火,毫无隐藏,是最纵情任性的那种。
  靳尹望着她消失在门外一点的身影,彷彿又从隻言片语里找回了一点记忆中从前凌思嬡骄纵任性的影子,不免有些怀念地挑眉,眼里闪烁几分恶意的兴味。
  乌云遮月。
  凌思思静静地坐在桌边,清透的药水一点点涂在手上,很快地薄薄的凉意一下子自上了药的地方蔓延开来。
  碧草仔仔细细地用绵球刷药,下手不敢太过用力,怕凌思思痛,只轻轻涂抹,看着看着眼眶却不禁一酸,感叹道:「小姐,您自朝阳殿回来就受了伤,也不肯传御医,可知外头现在都传成什么样了啊?」
  「传什么了?」
  凌思思转过脸,垂眸看着她掩在衣袖下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肤红肿一片,是在朝阳殿时打翻茶水时烫的,可当时并未有人发现。
  「外头都传遍了,说您嫉妒太子妃受宠,分了您的宠爱,特意趁着太子妃病中,去朝阳殿大发脾气,不想却被太子撞见……」碧草说着,想到自己从外头听见的那些不堪入耳,折辱凌思思的话,便不禁既委屈又气愤,扁了扁嘴道:「他们真是太过分了,竟敢这样编排您,奴婢听了都替小姐不平!可您怎么还忍着,不让奴婢去给那些嘴碎之人告上一状,就连御医也不传呢?」
  太不像样了!
  小姐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受了伤也自己忍着,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说的这样难听?
  碧草气得两眼通红,看着比凌思思这个当事人还着急。
  「他们说的也没错,不过是背后说几句话而已,比起被靳尹发现所受到的伤害,可轻多了。」凌思思不以为意,把脸别向另一边,望着窗外的夜色,若有所思。
  碧草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有些听不明白,观她神色鬱鬱,便不敢再问。
  于是,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碧草为她上药时,偶尔发出的瓶罐碰撞声与衣衫拂动的细微声响。
  在这样的静謐中,任何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凌思思愣愣地望着窗外,突然开口道:「端午被带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夜色。」
  她突然提起端午,碧草和维桑皆是一愣。
  那天,端午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凌思思心急如焚,直闯书房,要求太子保他性命,回来时确也是这般夜色闃寂。
  可是,时机不对--
  碧草仔细观察她脸上神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开了口:「小姐,您要是不放心,要不让维桑托信予大人,让人去看一看?」
  她以为凌思思是睹物思人,想起了维桑,故而提出建议,一面伸手暗中拉了拉维桑的袖子,示意他说些什么。
  维桑扭头看着碧草挤眉弄眼的暗示:?
  碧草: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维桑:要说什么?
  碧草:说些安慰的话!你不会安慰人吗?
  维桑默了默,终是在碧草疯狂的暗示下,挤出了一句:「小姐放心,大人那里已派人照会过了,想必不会出什么事。」
  凌思思知道他们是在安慰她,倒也没有解释自己难过的原因,只是听着他们说起了端午,倒也有些心绪繁杂,幽幽叹道:「还记得那时候在櫟阳,将端午带回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小姐可是想端午和那个小姑娘了?」
  听见她的一番话,碧草偏头想了想,顿时接过了她的话,继续道:「虽说小姐如今要出宫是难了些,但小姐若真想去看看,寻个由头,让大人在暗中接应,想必殿下也不会为难。」
  凌思思闻言,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说不感动是骗人的。
  在原剧情里,碧草只是个戏份不多的绿叶女N,全程跟在凌思嬡身边出餿主意,偏偏聪明不足,恶毒有馀,最后落得个悲惨的下场,草草结束这浑浑噩噩的一生。
  一开始,她也觉得碧草老出餿主意,本性不坏,却是有些傻,可直到现在,她才不得不承认,碧草是最了解凌思嬡的人。
  就算换了芯子,可碧草也能精准的从她的神情、话语,猜到她此刻的想法。
  凌思思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仔细提过初一,可她却从旁人的话语以及她平日里不经意的细微处,看出初一对她的独特;她未曾开口述说的想念,碧草却看出来了。
  凌思思心中微暖,还夹杂着几缕说不出的复杂,对着碧草认真的眼神,微抿了抿唇。
  她反手轻轻地拍了拍碧草的手背,「行了,就你会操心。不过,知道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这几日你若得空,就去集市帮我买些帝京道地的点心吧。」
  「小姐可是要亲自送去?」
  凌思思摇了摇头,「不了,我不便出宫,就不去了。她素来爱吃甜的,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吃遍各地的点心,总不能食言。」
  「那属下再让人将东西想办法送去。」维桑自告奋勇。
  维桑虽是侍卫,可到底是首辅的人,出入皇宫也较碧草方便。
  凌思思感激地看向他,纵然前途未明,然而漫漫长路中,能遇见与她一同并肩而行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所以,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身边这一路与她走来的人,努力地拼一把--
  凌思思起身走到了窗边,眺望着夜空低垂,风中传来雨后泥土的气息,夹杂着草木的芬芳,她凝望着那些平凡却又美丽的风景,状似叹息地道:「算一算时间,也该到了初一的祭日了吧……」
  又过了一年了,初一。
  虽然还未能帮你报仇,但也不算毫无进展,至少……知道了真正害死你的人是谁。
  你放心,该报的仇、该做的事,她一样也不会放过,就算不择手段,也必须让那些人--
  付出代价!
  自从侧妃不甘示弱,趁着太子妃病中大闹朝阳殿一事传了开来,人人都道侧妃先前与太子妃看似交好,不过都是别有用心,意图谋宠的一场戏。
  更甚者,连先前太子与太子妃貌合神离的传言,都随着转向了凌侧妃暗中策划而去,令碧草和维桑皆是听不过去。
  反观凌思思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碧草受够了这样不明不白,莫名其妙遭人指摘的日子,方一进殿便沉不住气,抱怨:「小姐,您怎么就不去整治一番,给他们那些嚼舌根的人一点教训,省得他们整日编排,奴婢都听不下去了!」
  从前都是她们编排人,如今这编排的对象换成了自己,方才知晓有多难受。
  凌思思抬眼看她一眼,轻笑道:「急什么?得让风吹得更猛烈一些,火才点得起来啊。」
  「……啊?」
  「走吧。」凌思思说着,伸手替自己簪上一支精緻的琉璃垂珠发簪,对着镜子满意一笑,随即起身往外头走去。
  碧草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去哪里呀?」
  「去点火呀。」
  碧草:???
  于是,当碧草跟着凌思思一路来到太子书房前时,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再看自家小姐脸上的神情,有些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了。
  印象中,上一次凌思思亲自来寻靳尹,那还是为了端午,可这一次……没人出事,她也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找过来了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旁的凌思思朝她伸出手来,「把东西给我吧。」
  「小姐……这样,不太好吧?」
  碧草迟疑地看了眼手上的食盒,打从心里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点心是凌思思随手从御膳房拿的,时间太早,有些口味还是昨天剩下的份例,给太子殿下吃这个……真的好吗?
  「怕什么,这只是伴手礼,又不是真要让他吃完。」
  更何况,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食物,给他吃不新鲜的--可不正好!
  凌思思恨恨地想,从她手中接过食盒,「你要是怕,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就行。」
  碧草素来担小怕事,此事到底不好牵扯旁人,凌思思便没勉强她,提着食盒逕自往殿前去。
  说话间,二人到了殿前,殿前的侍卫们迟疑着,不知是否该拦阻。
  凌思思轻咳一声,当即搬出了原主人设,傲然道:「我是什么身分,你们敢拦我,可想好了拦我的下场?」
  几个侍卫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当即面面相覷,虽是阻拦,倒也没见有多严苛。
  凌思思一见有戏,想着这原主的宠妃人设还真好用,张口便欲再说,冷不防苏全突然自殿内走了出来,亲自相迎,道:「侧妃请进吧。」
  凌思思给了碧草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旁边等,随即跟着苏全走了进去。
  殿内几个侍候的宫人不见人影,倒是有细碎的人声自内殿屏风后传出,凌思思好奇地望了一眼,苏全低声地提醒道:「殿下正同池大人和常大人议事呢。这几日朝堂上出了乱子,殿下心情不大好,侧妃便多担待些,莫要惹殿下不快了。」
  「朝堂上出了乱子?」
  凌思思挑眉,透过屏风依稀看见了桌前站着的两道人影,有隐约的谈话声自里头传了出来。
  「与西启战事仍未结束,边境便传出缺粮,若是此事传了出去,你们是要本宫的面子往哪里摆?还是乾脆直接开关投降算了?」
  伴随着东西落地的声响,靳尹的怒斥便自屏风后炸了出来。
  凌思思被他吓了一跳,从里头的动静听来,靳尹倒是气得不轻。
  「殿下息怒,今年边境气候异常,数月不曾降雨,加上夏日炎热,导致收穫短缺,臣已经让底下的人去邻近地区调粮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粮食何时会到?」
  「这……」常主簿面色一僵,「今年气候异常,周遭亦少降雨,所以……」
  「所以?」靳尹语气顿沉,已是不耐烦的徵兆。
  常主簿背后早已湿了一片,此时听他问起,不敢再言,还是身旁的池渊看不过去,替他接的话:「边境各地少雨,收成亦不多,但百姓听闻是边疆战士缺粮,大都乐意配合,想来几日之后便可送至军中。」
  「几日?如今边疆战事胶着,粮食供需不足,你们想不出解决办法来,倒是只会四处推諉,若还需等上几日,只怕西启铁骑都已踏破边关了!」
  靳尹越说越气,再看眼前的两人,皆是他一手提拔上来才有今日的地位,可真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却是半点也派不上用场。
  两个人加起来,倒还比不上一个季紓……
  靳尹是越看他们越不顺眼,心中暴躁之气愈甚,他随手抓起手边的奏摺朝他们扔了过去,斥道:「滚!都给本宫滚--」
  门外,凌思思和苏全听着屏风后的动静,皆没有出声,后者是不敢,前者则是挑了挑眉,看了眼被赶出来,灰头土脸的池渊和常主簿。
  他们被靳尹厉声斥责,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显然心有不甘,可到底是他们理亏,面临太子近乎羞辱的谩骂,是敢怒不敢言。
  此时他们看见了殿内的凌思思,俱是一惊,似乎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再想到方才的情境皆被她听了去,面上一时青白交加,很是难看。
  凌思思瞧着他们脸上变化精彩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可她今日来是有正事要办,便不欲与他们多言,起身随苏全转进了屏风。
  苏全覷着靳尹脸上神色,小心翼翼地通传:「殿下,凌侧妃来了……」
  靳尹正为边疆粮草短缺一事烦心,被苏全出声打扰,心头火宛如被油一浇,“蹭”的窜起,眼见他抬手举起手边的物什又要往这边一扔,生怕东西没长眼,砸到自己,凌思思赶紧出声唤道:「殿下!殿下冷静……」
  不是苏全的声音,靳尹一愣,抬眼看见眼前的凌思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手上随手拿起的砚台却是缓缓放下。
  他审视着眼前的人影,狐疑地开口:「……思嬡?你怎么来了?」
  见他放下东西,镇定不少,凌思思暗自松了口气,适才笑着走了过去,「臣妾来送点心,没想到在外面就听见声响,就没敢进来打扰。」
  闻言,靳尹眸中寒光一凛,顿时看向了一旁的苏全。
  凌思思自然看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是他们做错什么,惹殿下生气?」
  「没什么,不过是朝堂上出了些事罢了。」
  靳尹当然不会与凌思思说这些,她也不能主动提起,让他知道她已经听见了,于是想要开口,便只能从旁的地方下手。
  凌思思没有追问,只是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一样拿了出来,在桌上排好,趁着摆盘的期间,不经意地问起:「殿下可是为了边疆战事少粮的事担忧?」
  倏地,随着她的话一出口,便觉空气顿时凝滞,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她身上,是靳尹在审视她。
  凌思思维持着面上平静,恍若不觉身旁针扎一般的视线,继续摆佈着桌上的点心。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开口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方才看到的啊。殿下不就把奏摺放在这里吗?」凌思思眨了眨眼,偏头看他,「臣妾猜错了?」
  靳尹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似是想看尽她的眼底,一窥真偽,可她目光清澈,犹带几丝无辜之意,凌思嬡向来直接,爱恨分明,并不会说谎骗他,就算真做了偽也骗不过他……
  他思量片刻,渐渐卸下心防,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你既看见,本宫也不欲瞒你。边疆战事未果,可粮草却不足,若待邻近府城驰援,怕是也得等上几日,于我朝战事实在不利……」
  靳尹抬头看了眼凌思思,见她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才话锋一转,笑道:「本宫也真是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本想着近来事多,便不多麻烦,看来还是让苏全去找时安过来吧。」
  他说着,正欲召来门外等候的苏全,传季紓过来,却不防一道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殿下,何不试着和邻近州郡的将领沟通一下呢?」
  靳尹一愣,「什么?」
  「既然边疆缺粮是因为气候异常,邻近地方的情况想必也大多相同,与其自其他地方运来粮草,殿下不如可向周遭地方首领调遣士兵,以派遣士兵代替粮食供给,这样一来,既能解决边疆粮食短缺的问题,也可以让士兵们累积实战经验,岂不是一箭双鵰吗?」
  有风自窗外透了进来,撩起了鬓边墨发,映着一双杏眼里闪烁微光,愈发璀璨。
  靳尹看着她,目光闪烁,那一眼,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张了张嘴,也仅是道:「确实是个好方法。」
  「那……殿下是决定改变心意了?」凌思思靠着桌子,伸手自桌上随意拈起一块点心,凑近他的唇边,轻勾唇角,「关于,那一天臣妾说过的那件事--殿下考虑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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