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星火

  城楼之上。
  年轻的少年储君立在城楼上,俯视着底下渺小而热闹的人群,漆黑的眼楮里幽深一片,冰冷地俯瞰整个都城。
  身后,苏全恭声提醒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靳尹“嗯”了声,拢了拢衣袖,转过身来,正好撞见一旁常瑶与陆知行并肩走了近来,两人不知说着什么,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靳尹面色顿沉,想到了什么,他唤来身后的苏全,问道:「凌侧妃呢?」
  「侧妃如今该还生着气呢。」
  是了。今夜祈福,只有太子与太子妃能共同登楼,她这个侧妃不能同往,风头被常瑶抢下,心里自然气恼。
  想起了凌思思,靳尹面色稍霽,虽仍不乐,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同常瑶站在了城墙边,等时间一到,燃灯祈福。
  说起来,上回两人共同登楼,还是在七星楼,当时七夕佳节,良辰美景,她与他偕手供人仰慕,可唯有他们彼此知道,这一切欢好和乐的表面下,是如何藏着一段残破不堪的感情,而他们不过是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为了各自的目的,粉饰太平。
  常瑶迎着晚风,无声地望着灯火阑珊的都城,身后的眾人早已隔着一段距离,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从前都是她先开口,这一次,倒也不例外。
  「臣妾听闻近日关于皇室的谣言甚嚣尘上,殿下可有解决的对策了?」
  「阿瑶难得也关心起政事来了。」靳尹挑眉,避重就轻地道:「不过区区谣言,倒也掀不起浪来,待今夜一过,想必这空穴来风的谣言便会平息了。」
  常瑶莞尔一笑,「是吗?那臣妾,就先祝殿下旗开得胜了。」
  一样的语气,彷彿还是从前旧日,彼此尚未有间隙的时候,那时纵然情深是假,可却是他少有防备的时候,靳尹兴许也想起了那段日子,目光不自觉地缓和一些,没有再说,任由夜风拂过耳畔。
  一旁,礼部的人稟报时辰已至,苏全将准备好的孔明灯递了上来,由靳尹和常瑶分执一侧,明火点燃的那一刻,火光倒映在彼此眼中,摇曳成了模糊的光影,如同虚幻。
  城楼上,恭敬无声;城楼下,万民喧腾,宛如两个世界。
  一旁司礼官的嗓音,透过层层递嬗,传遍了城楼上下:「吉时已到--」
  常瑶抬眼,隔着灯火望向对面的靳尹,在他眼里看见了篤定而自信的光芒,薄唇微扬,与她立在城墙边,于眾人的注目中,缓缓开了口--
  凌思思说走就走,坐在七星楼上的位置,边儿上跟着碧草和维桑,四周全是来此候位赏景的客人。
  不得不说,谢媛的眼光很好,七星楼不愧是今夜的最佳观景位置,隔着窗放眼望去,正好将城楼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这不,整个七星楼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看太子登楼的。
  不过,凌思思显然是那个眾人之中的例外--从一进来,她就频频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显然心不在焉。
  碧草和维桑面面相覷,忍不住问:「小姐,您可是要找什么人吗?」
  要知道,祈福仪式马上就要开始,此时他们尚未回去,肯定是会被发现的。
  但凌思思明显不是很在意,又或者说,有什么事是让她比被太子发现更重要的。
  凌思思一愣,摇了摇头。
  她或许就不该来的,仅凭谢媛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她就真的跑来这七星楼,不顾被靳尹发现的可能,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凌思思想了想,有些沮丧,又有些后悔,她一个人胡闹就算了,到底不该把碧草和维桑也牵扯进来,她呼出一口气,抬头张口便道:「我……」
  话音未落,凌思思眼角馀光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她脑袋空白一瞬,随即站了起来,便要追上去。
  「小姐!您去哪?」
  维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然而凌思思顾不得这么多,生怕又跟丢了,只得堪堪朝他们留下一句:「你们在这等我,我等等就回!」
  凌思思飞快交代完这一句,当即提裙追了上去,可她追着那道身影离开的方向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就追没了。
  「怎么可能……去哪里了呢?总不可能还瞬间移动了吧?」
  凌思思回忆起方才匆匆一瞥的人影,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的确是往这个方向来的呀。
  难道他还会隐身?又不是仙侠剧本呢。
  凌思思望着眼前的几个包厢,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就只能一个个找了是吧?她就不信找不到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廊两旁的包厢内纷纷传出热闹的笑声,却都不是她想找的那个人;她一路向前,来到走廊尽头剩下的两个房间前,伸手先推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但见房中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看来是在另外一间啊……
  凌思思叹息着,正准备离开,不防听见房中有些动静。
  「有人……?」
  凌思思脚步一顿,迟疑片刻,再度转身回到房间,走进看看,但见半开的窗口透进一抹皎洁的月光,将一道模糊的剪影映在窗纸上。
  凌思思走近一看,便看见窗外的阳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安!」
  季紓闻声一愣,低垂的眼睫微颤,还来不及开口,她的身影便窜近眼前,伸手拍在他身后的墙上,直接来了一个霸气壁咚。
  「总算找到你了吧!叫我好找。」
  「……你找我做什么?」
  凌思思没有回答,偏头反问道:「祈福仪式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不急,等会去。」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直觉他有问题,「发生什么事了?你心情不好吗?向来敬业的季詹事,竟然会不想回去。」
  「我心情很好。」
  睁眼说瞎话。
  凌思思撇了撇嘴,换个方式问他:「那你在这里干嘛?」
  季紓别过与她相交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高耸的城楼,答非所问:「这里,是帝京中景色最好的地方。」
  凌思思点头,「是啊。但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係?」
  她眼珠一转,便换了副神情,用着自己那水汪汪的杏子眼,直直望向他,故作哀怨地娇嗔道:「难道比起我这个女朋友,还不比景色好看吗?」
  季紓终于垂下眼眸,看见她望着自己一眨不眨的眼睛,杏子眼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眸光沉静,唇角微抿。
  而在这慢慢变得诡异的沉默中,凌思思心里冷不防咯噔了一下。
  「凌思思……」他沉声唤她,「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凌思思:「……」
  欸?!!!
  凌思思傻了,当场傻掉。
  在听清楚他都说了什么后,凌思思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心脏狂跳,不自然地眨着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你……说忍不住什么?」
  「你说呢?」
  季紓不答反问,眼里笑意渐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垂在身侧的手趁她未察觉,缓缓来到她身后。
  「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季紓你真的变坏了,你从前可不会说这种话……」
  「是么。可我觉得,还能更坏一点啊。」
  他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在她腰间上一点。
  这个熟悉的操作……
  凌思思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撒手不玩了,可没想到她乍一动,赫然惊觉自己动不了了,当即预感到大事不妙!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又点我的穴!」
  「嗯。」
  嗯?……嗯你个鬼啊!
  凌思思在反思她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会相信季紓会真心说出那些话,是想要撩她啊!
  好想杀死刚才那个在娇羞的自己。
  如果能动,凌思思好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给自己来个沉静式自我反省。
  可惜她现在动不了--
  「臭狐狸!你的手怎么那么欠啊?」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凌思思一噎,说是不可能说的,她闪烁着眼神,不答。
  季紓好笑地看着她气恼的样子,也没继续为难她,转开话题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掛上灯笼,有各式各样的,将整个大街照得亮似白昼,十分热闹。」
  「我不想知道,你快放开我!」
  「《帝京记事》上记载,上元乃天官华诞,故燃灯以庆,倾城士女,皆得纵观。因此每逢今日,所有百姓都可以上街,祈福赏灯。」
  「关我什么事,你快点放开我啦!」
  「适逢今日,王侯将相都会为自家祈福,百姓们也会到河边放灯,祈求上苍庇佑……」
  「所以呢?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凌思思简直要崩,他这东拉西扯的,就不能直奔重点嘛!
  「曾几何时,母亲也会在每年的今日,陪我和父亲到河边燃灯祈福,可许多年了,我倒是不曾再做过了……」
  凌思思不说话了。
  季紓仰头,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几点微弱的星火,像是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虚处,淡淡地道:「不管如何祈祷,有些命运其实早就被定下了。」
  凌思思微顿,「那你来这里干嘛?」
  「因为,今晚在这里,能看得最清楚。」季紓笑了一下,低头看她,「我想看灯。」
  凌思思望着他漆黑的眼楮,直觉他今日有些不大对劲,「你想看灯,干嘛不回城楼上看,还跑来这里?而且……这跟你定我的身有什么关联?」
  「燃灯祈福,可谁又知道这些小小的灯,能承载多少人们的心愿呢?最终也不过和人们的心愿一样,落得一场空罢了。」
  闻言,凌思思突然就明白了他今日反常的缘由。
  季紓他……是睹物思人,觉得难过了吧。
  坚持了这么多年,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点可窥探的线索,可如今却又失败了。
  在深渊里好不容易抓到的一缕光,谁也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可一旦这一点光乍被剥夺,那对他来说又该多残忍。
  凌思思想了想,才缓缓道:「可这些灯,并不能拒绝人们的心愿吧。」
  「……」
  「也许,是不想拒绝呢?」
  凌思思刚说完这句话,在她身后的天空上,突然有无数的天灯冉冉升起,如不夜坠玉,瞬间点亮了整个夜幕。
  季紓望着这一片璀璨的灯海,眼里闪烁着点点微光,唇角微扬,轻声道:「你瞧,还挺好看的。」
  凌思思:「……」
  「我看不见!我被定住了啊!」
  「纵然仅是一场空,但在我心中,已是足够美了。」季紓轻轻一笑,故意道:「真的不看一眼吗?毕竟难得一见啊。」
  「我说了!我、被、定、住、了!你到底解不解开?!」
  凌思思觉得自己仅存的理智已经被他耗尽了,先前被定身的惨痛经验还歷歷在目,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让自己陷入那样狼狈的情景!
  季时安这个可恶的狐狸,要是他给她解开了,看她还不弄死他!
  然而,相比之下,季紓就显得淡定许多,他忍着笑意,盯着她气恼得要喷火的眼睛,转道:「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城楼,来这里吗?」
  「是啊,所以为什么呢?」
  「因为,我来找你啊。」
  凌思思:???
  「这么好看的灯,不看真是可惜。不过,既然你不喜欢看,那我们还是回宫吧。」
  说罢,季紓丝毫不管被定在原地的凌思思,逕自推开她撑在他身旁的手臂,还不忘在脱身前贴心地替她搁回原位,看得凌思思简直要吐血。
  眼看着他说完,拂了拂衣袖,当真转身就要离开,凌思思瞪大眼睛,顿时着急了:「喂!等等!你去哪?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定在这里啊!」
  「也对。」季紓闻声恍然,「我怎么能把你忘记呢?」
  凌思思:……行,季时安,你能再故意一点。我看你真的是学坏了!
  凌思思默默在心里暗骂,看着他转身朝自己走回来,倒是有几分庆幸,他到底还是有良心的,说归说,还是会回来找她,不会真的把她给晾在这,不然就很尷尬了。
  季紓不愧是她母单多年才看上的男人,比起靳尹那种黑月光,她当真比凌思嬡那种只看脸的恋爱脑好得不是一点……
  「啊--!」
  忽然之间!
  季紓在她身旁站定,朝她伸出手来,手臂猛地收紧,凌思思一愣,只觉身子一轻,竟是直接被他“连根拔起”!
  --物理上的。
  凌思思双脚离地,还在愣神之间,季紓直接将她原封不动地扛起,一把扛在肩上。
  她弯着腰,趴在他的肩上,脑子是懵的,只呆呆地抬眼,总算是看见夜幕里连绵的灯海,心里叹息一声:好漂亮啊……
  不过……
  不,不对!这不是重点!眼前最要紧的是--
  「季时安!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还没把我解开?」
  「怕你又乱跑,自是该防范于未然。」季紓侧过头,神色十分坦然,「你放心,这一次,我定了你全身,用不着担心再发生上回的事。」
  凌思思:「……」
  这、是、重、点、吗!
  这一次,凌思思不再说话了--被他给气的。
  这臭狐狸,她迟早跟他没完!
  眼看着孔明灯冉冉上升,紧接着无数灯火缀满夜空,靳尹满意地瞇了瞇眼,彷彿已经预见了明日桌子上少了一半的弹劾折子,心里顿时有些自得。
  良辰美景,他难得有了几分好心情,转头正想找人诉说,冷不防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常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去一旁和陆知行说话,而几个朝臣也离得远远的,整个城楼边上只有他一个人。
  春寒料峭,犹带寒意的夜风拂面而来,彷彿一桶凉水自头顶浇灌下来,彻底冷却心底一点方窜起的欢愉。
  靳尹伸手触向自己的脸颊,才发现笑得太久,扬起的唇角已经有些僵了。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见的一句话,孤家寡人……原来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看向不远处不知在说什么的常瑶与陆知行,像是说到什么好笑的趣事,常瑶不禁瞇着眼笑了起来,与她平常对着自己的笑不同,是毫不掩饰且并无拘束的笑,连带着一双眼也跟着闪闪发光。
  靳尹突然觉得很无趣,那样的笑容太过刺眼。
  他无声嘲讽,什么矢志不渝的情爱,原来并不是无坚不摧,这不过转头就变心了吗?
  幽深的目光宛如毒蛇一般,吐着芯子,暗中蛰伏,含着冰冷的怨念紧盯向毫无察觉的两人。
  然而,那样的目光忽地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靳尹的眼神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突然发现,心里的那股诡异的怨念从何而来,因为这样开怀的笑意,他从未在凌思思脸上看过。
  从未……
  如果她不是发自真心,那么代表她的喜欢也是假的。
  那她喜欢谁?她还能对谁那样笑?
  靳尹面上越发平静,可唯有他知道,当他表面看似越冷静时,内里的阴暗是如何如不见光的苔蘚般蔓延滋长。
  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指尖捏得发白,他抑制着内心疯狂的戾气,沉声唤来身后的苏全,「你去,传本宫命令,带人在宫中四处排查,若有间杂人等,一律将之带来给本宫。」
  苏全不解地问:「呃……敢问殿下,这“间杂人等”是?」
  靳尹侧头看他,脸沉得比炭黑,声音也暗含警告:「你说呢?」
  苏全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听他如此口吻,顿时有些退缩,浑身一颤,唯唯诺诺地应道:「是。老奴遵旨,即刻就去安排。」
  「还有,去让池渊来见本宫。」靳尹沉着脸,眼中的寒意愈甚,一字一顿的和苏全强调:「如此重要的场合,怎能有人缺席。本宫要他们一个一个都、不、许、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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