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他的私心
凌思思被季紓扛着下楼时,碧草和维桑第一时间还没认出来,还是凌思思朝他们喊了几声,他们才堪堪反应过来眼前这荒谬的局面。
维桑当即按向腰间的剑,眼看就要上前,不想身旁碧草眼疾手快,一个伸手拦住了他。
「哎呀,别去。季詹事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小姐此番定是故意的,看他们两个人啊,现在肯定是在欲擒故纵!」
维桑一愣,「什么?」
「你没听小姐说过吗?这欲擒故纵的真諦就在于保持距离,维持曖昧,还有最重要的叫什么……打是情、骂是爱!」碧草自作聪明地将平常凌思思说过的话背了出来,随即示意维桑看着在季紓肩上一动不动的凌思思,呶嘴道:「看,若是小姐不愿,依照她平常的性子,此刻不是得闹起来了?如今这般,只怕是有意为之呢。」
维桑还有些迟疑地看向被季紓扛着,面色狰狞的凌思思。
若照小姐素来言行,倒也不差,但……
碧草见他迟疑,理所当然地道:「你还怀疑什么呀?我自小跟着小姐,对小姐的品行还能不了解吗?」
凌思思想要冷笑,无奈她被定了身,动不了,只得呲牙咧嘴地感叹一句:「真他娘的,贴心忠僕。」
此刻东宫正殿内,一片寂静。
几个人无声地站在殿内,顶着首位上靳尹阴沉的目光,皆是人人自危,不敢出声。
常瑶坐在一旁,看着不久前突然现身的池渊,自他出现后,不知说了什么,靳尹的面色便十分难看。
陆知行持扇掩着半张脸,低声凑近常瑶,问道:「这太子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在仪式结束后,下令将眾人带到东宫来,还不让人走,也不说原因,说有什么贼人乱入……我看过了那么久也没找到人啊。」
常瑶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靳尹,低声道:「我也不清楚,但总觉得和池大人有关。」
「池渊……我记得今日上元节,他不是早告假回去了嘛。怎么这时候还进宫里来?」
进宫……他是从宫外来的,难道是宫外出什么事了?
常瑶想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咯噔一下,转头问向陆知行,「糟了!师兄,你见到思嬡没有?」
陆知行一愣,「凌思嬡?对啊,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起今天怎么都没见到凌思嬡呢?这种时候,她不应该缺席才是啊……」
常瑶闻言,顿觉不好,视线在殿内扫过一圈,更是坐实了内心的猜测,「今日季詹事也不在……」
「季紓?你的意思是……?!」
--凌思思和季紓在一起。
陆知行显然也很快猜到了,然而此事非同小可,观靳尹此时情势,恐怕已经发现了什么,他面色一肃,也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我怕殿下恐怕已经发现了什么,得赶紧派人去通知思嬡才行。」
陆知行自然知道轻重,他神情凝重,仔细避开周遭的耳目,低声道:「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必须得在他们回来之前,先太子一步找到他们……」
而另一边,一辆马车低调地绕过热闹的街市,驶过小径,来到皇宫的偏门。
凌思思看着近在眼前的赭红色大门,没好气地看向身旁的季紓,道:「回宫了,你可以替我解开了吧?」
这一路上,彷彿是故意的,季紓始终不肯替她解开定身,就这样扛着她下楼、上车,直到现在。
简直丢死人了!
凌思思一想到她这个“首辅千金”的威严,就这样在碧草和维桑面前顏面扫地,荡然无存,便气不打一处来。
等她自由了,看她怎么找他算帐!
季紓淡淡地瞥她一眼,终于伸手不急不缓地替她解了定身。
凌思思身子一松,活动了僵硬的筋骨,悄悄瞅他一眼,当即眼神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要朝旁边的季紓扑过去。
就在她动身的剎那,忽然车身猛地一晃,凌思思不防,重心一歪,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车壁。
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额头撞在了一个不算厚实的胸膛上,鼻尖是熟悉的雪松清香,凌思思微愣,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眼下是在谁的怀里,顿时收回脑袋,有些彆扭地坐直身子。
很快,车帘被人掀了开来,维桑那张雷打不动的扑克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紧张的神色,道:「太子下令,封锁宫门,闔宫排查,我们的车进不去。」
「封锁宫门?靳尹发什么神经,怎么突然要排查?」
「慎言。」季紓沉声制止了她的口不择言,但显然也不知此事,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道:「可知今夜是何人负责排查?」
「是皇城司指挥使--池渊。」
凌思思闻言,诧异道:「池渊……怎会是他?我方才还在街上看见他呢。」
季紓皱眉,「你见过他?」
「对啊!他和他夫人在一起,我肯定没看错。」
季紓闻言,脸上表情越发沉重,池渊今日早告了假,说是为了回去照顾妻子,朝廷上下都知道,池渊性子冷漠孤傲,唯有少时结发的病弱妻子是他唯一的软肋;若凌思思说的是真的,依照他的性子,不可能于上元节这样的日子,拋下妻子,除非……
「池渊于此时回宫,必是殿下急詔,恐怕是殿下已经知道了什么,故而突发此举。」
「那怎么办?马车进不去,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啊?」
凌思思有些急躁,原本以为顶多只是晚回去,被靳尹发现她偷跑出宫,大不了斥责一顿,可看眼下情势,似乎闹得有些大了,显然事态已经超出预期。
今夜月色被黑云掩盖,季紓抬头朝宫门望去,一双眼瞳中晦暗犹如深渊,滚动着复杂难明的思绪,沉默许久。
「当然不,我们必须得在殿下发现前回去。」
就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中,季紓终于开口,他收回望向宫门的视线,转而看向盯着自己的几个人。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你有办法了?」
「办法是有。但,」他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维桑,「此事,尚需维桑的帮忙--」
夜幕低垂,漆黑的夜色里,忽然一道黑影自头顶上飞快掠过,侍卫愣愣地抬起头,只匆忙瞥见一抹可疑的黑影。
他先是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喊道:「有刺客--追!」
随着他这一声,周遭侍卫顿时戒备起来,他们收到的命令是东宫进了刺客,故而需严加巡查,如今有人亲眼目睹,他们很快便随着那道影子追了上去。
不一会儿,角落里传来一阵动静,季紓拉着凌思思自墙上跳了下来,看着四周空荡荡的景象,松了口气。
方才那道黑影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是维桑和碧草刻意做出的动静,为了引走门口负责看守的侍卫。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上当了,因此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走。」
季紓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这才拉着凌思思的手,飞快往一旁的小径上走。
一路东躲西藏,眼看着东宫就在眼前,然而有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但见长廊的另一端,一队奉命排查的侍卫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凌思思一惊,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藏身之处,而眼看那些侍卫就要发现他们,她面色苍白,胸口下的心跳加速,被季紓握住的手微微冒汗。
「现在……怎么办?」凌思思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朝他问道。
要是被人发现,他们现在的样子,只怕更是解释不清了。
可是……四周根本没有能躲的地方了呀。
更糟的是,在他们身后的另一侧,似乎也传来了其他人的脚步声,前后夹击之下,他们根本无路可逃。
难道……真逃不过了吗?
季紓抿了抿唇,显然也没有办法了,他安抚似地握紧了她的手,戒备地看向逐渐朝着他们走过来的两队人马,无声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另一边,连绕了好几处才好不容易摆脱追兵的维桑,方一落地,便直接摔在了丽水殿院里的树下。
这一番动静自是将早候在此处的碧草吓得不轻,她赶紧衝上前来,扶住面色苍白的维桑,「维桑!你怎么样?没事吧?」
自从上回风鸣山之事,维桑伤了根本,本不能过度动用武功,此番为了甩开身后追兵,他的身子早已负荷不了。
维桑面色苍白,却仍强撑面子,道:「无碍。」
「怎么能没事啊?瞧你这副样子,肯定是旧伤復发了,得赶紧回去休息才行。」
碧草说着,就要扶他回去,可维桑却抬手按制止了她的动作,艰难地站直身子,问道:「小姐呢?」
「还没有消息呢。想来是还没赶到,我们还是先回去……」
碧草还未说完,维桑已经咬着牙,沉默地按向腰间的剑,转身往外走。
「欸,你去哪啊?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碧草着急地追了上来,然维桑只开口,淡淡道:「不可。」
「什么不可啊?你自己的身子不理,还操心旁人……」见他坚持,碧草没好气道:「何况,小姐那里有季詹事在,不会有事的,你就别担心了成不成?」
维桑沉默着,没理她。
「哎,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碧草说不动他,简直要被他气死。
她还想说什么,只见前方似乎有人朝这边走过来,维桑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戒备地拔剑出鞘,把碧草往身后推了推。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正要往前走近,忽然,一颗石子飞快地打中了他的后颈,只见一声闷哼,那人倏地倒地,昏了过去。
竟能悄无声息,如此精准击中了对方的穴位……
维桑瞳孔微颤,戒备地拔剑,等待来人的攻击,然而等了好一阵子,除了微凉的夜风拂过树梢,发出了风吹树木的细微声响,再寻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凌思思和季紓屏住气息,看着底下的侍卫如常经过,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天啊……好险好险,我差点以为我们要完了。」
凌思思馀悸犹存地捂着胸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方才情急之下,多亏季紓急中生智,想出藉由旁边的树木,爬上二楼的阳台,才能堪堪避开侍卫的“前后夹击”。
「别放松得太早,眼下防卫恐怕比先前预想得还严,要想成功避开巡查,恐怕不容易。」
讲到这个就气,「不过就出个宫,至于嘛!」
靳尹这个该死的黑月光,不过就是偷跑出宫嘛,他至于气到这样严加戒备,四处巡查吗?
这控制欲也太强了吧。
「恐怕不单如此。」季紓想得显然比她沉重多了,「这几日,我便觉得殿下有些奇怪……再加上他今夜急詔池渊入宫,恐怕是发现了什么事,彻底惹怒了殿下。」
「奇怪?他什么时候不奇怪了,我看他就根本没正常过!」
凌思思气得口不择言,好好一个放松的日子,给他搞成这样,如此狼狈,换作谁都开心不起来。
她没看到身旁季紓朝她瞥来的目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季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急止住了。
两人话说到一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凌思思探头去看,不一会儿便白了脸。
「又有人找来了,怎么办?」
此处露台位于二楼,若是要避开巡守的侍卫,现在下楼也来不及了,但若是让人抓到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在此处,只怕是……
一个东宫辅臣,一个太子侧妃,深夜私会,传出去都是个死罪。
或许不用等治罪,靳尹便会先下手杀了他们。
季紓面色也不大好看,此处几乎是毫无退路,只待着侍卫带人来闯。
若是让靳尹在这个时候发现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方法。」季紓抿了抿唇,突然低声开口道。
「什么?」
季紓目光闪烁,面色有些古怪,「……没什么。」
「你这种时候还卖什么关子啊?这都要没命了,你有方法就快说呀!现在是犹豫不决说废话的时候吗?」凌思思简直要疯。
眼见那些侍卫已经来到了楼下的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与胸口下急促的心跳交织成一片。
季紓袖中的手紧攥,被她这么盯着,耳廓泛起了微微的红,不着痕跡地别过头。
二楼的长廊,几个侍卫被临时派来排查,心下都有些怨气,祈福仪式进行到一半,哪会有什么危险,上头却非要临时让他们来四处排查,检查是否有可疑人物。
侍卫打了个哈欠,瞧了眼长廊尽处的门,有心活络下气氛,半开玩笑道:「欸,我听说这有些宫人耐不住寂寞,都喜欢趁着这种时候,寻些无人的地方暗中见上一面……你们说,等会儿一开门,会不会也撞破人家的私会?」
他话说得直白,几个侍卫无聊也喜欢听些八卦,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倒真来了些兴致,开始说起来荤话来,嘻笑着走到门前。
走在最前的侍卫站在门前,伸手扣了下门板,照表操课地重复道:「有人吗?太子殿下有令,让诸位……」
话音猛地一顿,侍卫推开了门,看见门后的场景时,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春夜坠玉,灯火如织,却都没有眼前的一幕来得靡艳殊丽。
跟在后头的几个人见他不动,心下起疑,欲凑上前来看,却只听闻一道微哑的嗓音,冷道:「退下。」
这一声已是透了寒意,前头的侍卫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浑身一颤,竟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要我再说一次么?」
侍卫冷汗涔涔,「不、不是……是太子殿下……」
「离开。」
「是、是……」
那侍卫似乎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有些被吓傻了,当即便带着身后的几个同伴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隔着门板,凌思思依稀还听见门外传来的谈话声:
「喂,你说方才门后的是谁啊?怎么瞧你吓成这幅样子?」
「是、是……季詹事。」
「季詹事?季詹事这时候不在太子身边,跑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真被我们说中,来这里与相好私会吧?」
几个人嘻笑着,那方才开门的侍卫却始终不发一语,眾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不会吧……这、这季詹事当真是在这里……」
侍卫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没想到却获得对方沉重地点头。
这下,眾人一时都沉默了。
而门外的凌思思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样,自他怀中起身,瘫倒在栏杆上,「累死我了……我方才装得不错吧?他们方才应该没看出我才是。」
季紓抬手捂着额,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提议,「还可以。」
「是吗?原来你也满意啊。既然你说可以,那就是很好。不过,」凌思思眼珠一转,促狭地看他,「没想到一向板正的季詹事,竟然也会说谎骗人。」
「情急之举,不算骗人。」
凌思思:听上去还挺有道理?
算了,他高兴就好。
反正如此一来,那些侍卫瞧见了季紓,大概也能证明季紓没跟自己一同出宫,算撇除了与她一起的嫌疑。
至于其他的,还是得赶回去面对……
凌思思没再打趣他,眼看着那些人走远,算着时间,真是差不多该回去了。
然而,季紓却叫住她,「你打算这样回去?」
凌思思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想来方才一番折腾,连带着她此时衣衫不整,鬓发歪斜,颇有种发生了什么的既视感。
凌思思赶紧伸手拆下头上的发簪,解了歪斜的发髻,随手扎了个马尾。
「行了,我们走吧。」
她说得洒脱,身后季紓却是看不下去。
「你就梳这样?」
「不然呢?」凌思思见他不可思议的神色,明白过来,大言不惭地道:「我只会这一种。」
季紓有些意外,「你为何只会梳一种?」
「平常都是碧草帮我梳头的呀!我哪需要自己梳头。」
她说得再平常不过,季紓先是蹙眉,转念一想,首辅嫡女,身份尊贵,又是被娇养长大的,自然有人小心侍奉,如今她又成了太子侧妃,这种事确实不必自己动手。
可她这般回去,倒也不成体统。
季紓微微皱眉,显然也觉得有些棘手。
见他沉默不语,凌思思心里着急,等不下去了,逕自转身就要走。
一双手却先一步伸来,轻扶住她的肩,握了把如墨长发,轻声道:「我试试。」
嘴硬心软。
凌思思心中暗笑,现下却是乖觉地站住,任由他在身后握住她的发,以指为梳,挽起发髻。
他的动作轻柔,却并不生涩,几乎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莫非季紓其实还帮其他女子梳过头发?
凌思思吃味的想,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此时脸上专注的神情。
大盛风俗,唯有正妻方能盘发,凌思嬡是侧妃,儘管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半挽着发。
没有镜子,凌思思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只伸手摸了大概,抬眼问他:「好看吗?」
「还少了点。」
季紓伸手自袖中拿出了一个蝴蝶发簪,簪在她鬓间,蝴蝶斑斕,展翅欲飞,这般点缀愈显活泼,不落俗气。
凌思思意外地伸手去摸,「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我怎么不知道?竟叫你偷藏一手。」
季紓没有作声,色彩斑斕的蝴蝶停驻发间,如水月光下,衬得少女如画中人般,灵气逼人。
他确实不会让她知道,这是他早就买好的,因为看到的第一眼便觉得与她相衬。
果然如此。
这一笔,是他私添。
凌思思,总得加上些生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