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过期
奉先寺位于京郊外,自百年前择址建于此处,因香火灵验,又兼歷史悠久,乃是帝京内十分着名的古剎。
平日里许多百姓皆会来此祈福祭拜,就连皇室权贵亦有来往,然而此时寺庙却安静异常,香客全无,周围还被几个披甲执锐的兵士包围住了。
寺门外列了两队士兵,并停着几辆马车,仔细看去,车壁上分别印着各式不同的徽章,分别是来自于不同的世族。
这不,今日亲蚕礼,皇室所有女眷皆齐聚于此。
亲蚕礼係与皇帝主持的先农礼相对,于季春之月,由皇后主持,率领眾嬪妃祭拜蚕神嫘祖并採桑喂蚕,鼓励纺织的一种古礼;然而,当今无后,太子妃又“身子不适”,这主持礼仪之人才落到了凌思思头上。
但鬼知道这“身子不适”是真还是假?
凌思思领着女眷们忙活一早上,才走完仪式流程,好不容易典礼结束,她便藉口推託几个女眷的邀约,与碧草匆匆离去,换掉那身繁冗的衣衫。
「小姐,您今日简直是大出风头,殿下连亲蚕礼这样的大事都交给您主持,想必将来那可是前途璀璨!」碧草替她卸去繁重的装饰,一双眼闪着明晃晃的光。
凌思思从镜中横了她一眼,「没出息的傢伙。我要这种风头做什么?累死人了不说,还欠人情。」
一想到这个,凌思思就气。
这亲蚕礼本该由未来国母、东宫储妃的太子妃常瑶来主持,靳尹偏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是要补偿她,就硬是莫名其妙地让她代替常瑶主持。
什么太子妃身子不适是假,要讨好她才是真。
可他要讨好,也不必拿这样的招式噁心人啊!
凌思思气得不想说话,碧草倒是十分欣慰,听完她的话后,也点头跟着附和:「小姐说的有理。小姐金枝玉叶,自然得是最尊贵的那个,不过是区区代理主持,怎比得上那尊贵的后位。」
凌思思:「……」
好难沟通,心好累。
凌思思意识到每次讲到了这个话题上,她和碧草宛如从不在一个频率上,索性放弃与她继续这个话题。
「啊,来时奴婢事先让人备了素斋,应该差不多好了,奴婢来去看看好了没!」碧草没发现她的沉默,忽然想到什么,火燎火燎便跑了出去,「奴婢很快回来,小姐您等着啊。」
凌思思无言地看着她跑出房门,像是拿她这个个性没办法,笑着摇了摇头。
碧草不在,她只能自己随意打扮一下,寺庙清净,典礼结束后,眾人也都各自回去了,只有她还留下,待在庙里的一处斋房内。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有风自窗口洩了进来,捎来丝丝凉意,凌思思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眼外头,碧草还没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寧,碧草迟迟未归,算着时间她也该回来了才是……
她正想动身去寻,不防窗外忽起一阵异风,眼前乍暗,只见角落里的灯火晃荡,顷刻便熄灭了。
外头雨声渐响,映着房内光影灰暗,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凌思思有些害怕,想去点灯,可又不知道打火器放在哪里,维桑今日又不在身边,她心里踌躇半晌,仍是决定起身,动身去寻碧草。
春雨淅沥,簷上滑落的雨水滴在廊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寺中静謐,又无旁人,凌思思不识路,只能摸索着到处乱鑽,她四处张望,忽然发现眼前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依稀透出微光。
「那里有人?」凌思思一愣,「难道是碧草……?」
凌思思好奇地寻光而去,走近房门口一看,却只见到房中摆放着几个灯烛,火光明明灭灭,随风摇曳。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诡异。
凌思思想起,初来此地时,住持似乎和她说过寺里有供信徒点的往生灯,让她切勿惊扰,莫要误闯……莫非此处便是了?
纵然再大胆,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套了些恐怖的滤镜,更何况凌思思本也不是胆大之人,想起了住持之语,再看眼前景象,心里不由得有些毛。
她咽了口唾沫,心里默念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这里的,打扰各位安寧,还请诸位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这就离开……」
凌思思边在心里飞快唸着,转身就要离开,可在转身的那一瞬间,眼角馀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即将迈出去的脚在门口停下。
等等,刚刚那个是……
凌思思皱了皱眉,在自己错看了与真的看到的念头间来回辗转,最后鼓起勇气,回头往那供奉着灯火的架上看去,只见角落里,一盏燃着微弱火光的灯上,正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辛兰安?」凌思思一愣,「这名字好熟悉啊。」
辛兰安……兰安……
辛尚宫!
「这不是季紓母亲的名字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凌思思一惊,惊疑不定地道。
然而,四周无人应答。
唯有雨打芭蕉,风吹庭院,恍若叹息。
季春时节,帝京的气候明显温暖起来,风中带着温柔的润意,桃李争相发芽,在街边热热闹闹地绽放着。
帝京街道两旁种着一排杏花,浅粉色的花朵缀满枝头,远远看如一团緋色的云,随着春风拂动, 细碎的花瓣洋洋洒洒从枝头飘落,彷彿降下一阵粉红色的雨。
一瓣粉色落于衣领,身着緋衣的士子们,骑着骏马一一自街道走过,道路两旁挤满了人,皆为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
今日科举放榜,原本科举仅有世族子弟或获得权贵举荐方能参与,而今太子推行新制,使得平民百姓亦能参与,于民间实为一道善举。
而科举放榜后,几位新科进士皆需入宫,由时任监国太子的靳尹亲自策问。
殿中太子夫妇高坐上座,望着底下一眾緋衣士子,心中显然很是欣慰。
靳尹扫视眾人一圈,最终将目光凝在了前排的一个青年身上,饶有兴致地问:「你就是此次的状元沉燁?」
被点到名的那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当日于常家旧部中带头向常瑶发难的青年。此刻,他脸上没有半点不平的怒气,拱手向座上的靳尹应道:「回殿下的话,正是在下。」
靳尹仔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已是有几分满意,遂微微頷首道:「不错,你试卷答得很好,言之有悟,论之有理,读来颇为清晰明瞭,本宫亦是看过的,确实极妙。」
一旁的常瑶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席,儘管如此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可她面上表情却不起涟漪,于适当时机笑着附和,「确实不错。得才如此,实乃我朝之幸。」
能得太子与太子妃亲自夸讚,那是莫大荣耀,其他进士闻言,又是羡又是妒。
然而沉燁本人却无多大喜悦,只是抬手,不卑不亢道:「多谢二位殿下的赏识。」
他如此回答,其实算是有些不识抬举,几个进士有些愤愤,但当能力高出一整个阶梯的时候,即便是同行,也能分出深浅参差,再想起他的上榜分数委实出色,便又觉得才人有些傲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靳尹也是一样的想法,再看他的时候便忍不住想起了初见季紓时的样子,他亦是这般不卑不亢,态度从容。
只是,季紓向来是内敛的,他的锋芒从来都藏于温润谦和的表面下,不肯轻易示人,是蕴藏华光的璞玉;而眼前的沉燁,许是年纪尚轻,不比季紓成熟,懂得藏拙,而是稜角分明,锋芒乍现。
他正想着,殿内的沉燁微一拱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今日有幸得见两位殿下,实是一圆天下士子之愿,万分荣幸。」
「噢?」靳尹挑眉,闻言来了兴致,示意他继续说。
「从前科举,为世族权贵垄断,寻常白衣士子并无机缘入朝仕宦;然今得太子与太子妃贤明,太子妃以一介白衣之身,辅佐太子,广开门路,令天下寻常士子皆可一展长才,抒己情怀,实为尔等之楷模啊。」
「正是,幸有太子妃推己及人,方有今日新制之推行啊。」
「殿下圣明,实为我朝之幸啊!」
随着沉燁之言,其他同样出身白衣的进士们亦面露崇拜,脸上喜色遮掩不住,纷纷跟着附和。
一时之间,殿中气氛热烈,前所未见。
靳尹望着殿中进士们热烈的发言,虽是说着对两位殿下的感激,可话里分明是对身为太子妃的常瑶更为敬重,心中隐有不快。
分明是他推行的新制,可新进的进士们对太子妃明显更为敬爱,这让他不由得联想到前朝时,因声望显赫,功高震主的丞相常氏。
想起常氏之功,靳尹不禁眼神微动,轻轻扫了身旁面带微笑的常瑶一眼,朝堂已有一个宛如夜帝的凌首辅,绝不能让前朝先例再次重演。
他心念方定,含笑又点了几个进士问话,随意嘱咐几句,便示意一旁的季紓带着眾人退下了。
几人离开后,殿中只剩常瑶和靳尹两人,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唤道:「殿下,小竹一早备了些茶点,可要一同品嚐?」
靳尹动作一顿,偏头对上她的眼,片刻才道:「不了。本宫有些乏,下次吧。」
常瑶本也只是随口问问,倒也没稀罕他真的过来,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便藉口回宫了。
她一走,便真只剩下了靳尹一个人。
长长的御案后,靳尹靠在龙座上,一手支额,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开口唤道:「来人。」
话音方落,苏全当即出现在身旁,应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凌首辅那里如何?」
「回殿下,此次科举取士,因着新制推行,不少进士皆是白衣出身,世族出身与首辅一派之士皆少了不少。」
靳尹“嗯”了一声,没有就此事再说什么。
他沉默半晌,最后起身道:「摆驾,本宫要去丽水殿。」
春光烂漫,映着湖水波光粼粼,浮光耀金。
奢华靡丽的丽水殿,于水光瀲灩下更见璀璨,却丝毫不见人影。
见此情形,靳尹心中多少有数,便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下,独自一人走进门内。
他走进殿内时,凌思思正整个人坐在湖畔的摇椅上,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摇椅轻轻晃动,带起散落的裙摆如同群花一般,铺张绽放,荡起涟漪,看上去颇为愜意。
身旁的侍女碧草正端着一盘水果点心走过来,目光瞥见佇立门下的靳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当即就要开口提醒,没想到却被他伸出手指,示意她噤声。
碧草面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家对此毫无所觉的小姐,再一看不远处的靳尹,踌躇地放下手中的物什,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凌思思对此毫无察觉,正沉浸在手上的话本子里,看到间处,伸手要去拿盘子里的水果,不防她还没摸到,手中突被放了一颗葡萄。
凌思思下意识地接过,放入口中,心中忽然一个咯噔,顿时察觉不对。
察觉到动作一僵,面上悠然的神情也变得苍白,一道声音幽幽地在她身旁响起,问道:「水果不合你口味?」
……完了。
凌思思听到这把熟悉的嗓音时,心里顿时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抬眼果然撞见黑月光不知何时,神出鬼没般来到她身侧,口中的葡萄一时难以下嚥。
她艰难地将葡萄嚥了下去,面无表情地道:「殿下怎么来了?」
「见本宫来了,很意外?」语气一顿,靳尹又道:「还是不欢迎本宫?」
凌思思一噎,听听,这什么怨妇口吻,茶味十足。
她是不欢迎,那他能出去吗?
凌思思心里吐槽,面上却未显,只是冷着脸,延续上次的“分手戏码”。
她不说话,像是默认。
被甩脸子,靳尹也不恼,仅是一直若有似无地看着她,似是审视。
两人之间从未有过这般时候,若是外人见了,必要直呼惊奇,可偏偏他们两人心中各有计较,都没注意。
半晌,还是凌思思先忍不住,先前首辅让人在北境收得最后一批柑橘,专程遣人送进宫里给她,碧草方才送来,将水果点心全摆在一旁的石桌上,久违酸甜的柑橘味道不时飘过来,叫人口中生津。
凌思思正想伸手拿一个,身旁一隻手伸来,自盘中拿了一颗橘子。
修长的十指拿起柑橘,靳尹坐在旁边,眼睛看着凌思思,手上替她剥皮。
一片、两片……他的动作稍稍一滞。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似乎有很多次,他坐在案前,思量政事,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的凌思嬡絮絮叨叨,如同一隻聒噪的画眉鸟。
她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净捡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讲,一下笑、一下怒,讲到兴起之处,还会缠着他问他意见,他被她烦得不行,偶尔才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
他不知道她感觉出来没,但她总是能自得其乐。
身旁的女子容貌娇艳,明丽张扬,如一朵矜贵的蔷薇,逕自绽放出夺目的美丽,极亮的目光不住地朝他身上看来,毫不掩饰,在他面前分毫毕现,庸俗而吵闹。
他用剥出来的橘子堵她的嘴,她便暂止,抿唇娇羞地覷他一眼,耳梢通红。
这样容易就脸红啊。
他似笑非笑,又喂她一瓣。
这样的场景,彷彿重复过很多次。
可他从未经歷过,那些画面却模模糊糊,不甚分明,又像真实存在。
靳尹有些茫然,不明白这一场朦胧又真实的画面,究竟是过去、未来、还是一场白日发梦。
因他动作太慢,凌思思疑惑地看来,见到他出神的目光,再看他手上已经剥好的几瓣柑橘,忍不住诱惑,遂大着胆子伸手抓了一瓣过来。
她吃了一口,眉头一皱,又还给他,「太酸了。」
靳尹回神过来,将剩下的塞进嘴里,兴许放得太熟了,确实酸涩。他微微皱眉,又在盘中挑了挑,再开口时,声音是自己意料之外的沙哑,「给你剥个不酸的,行吗?」
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凌思思方才那样折腾他,他并未置气,还试图讨好哄她,让她很是困惑。
他将盘中柑橘一个一个仔细挑选,不甚嫻熟地剥开,尝上一瓣,取了最甜的。
好一会儿,他又伸手,将橘瓣白色的筋脉挑乾净了,才递给她,目光闪烁着期盼的情绪,看得凌思思一愣。
她愣愣地接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放进嘴里,「……是甜的。」
闻言,他像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瞅着凌思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那还气吗?」
「臣妾没生气。」
「那……」
「臣妾没生气,只是有点难过。」凌思思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妾曾经以为,能和殿下长相廝守,偕手一生,但您却在每一次发生事故时,选择拋弃了那样的我……真心是有极限的,殿下,这样要我如何还能坚持下去,相信您呢?」
她像是极为伤心,连自称也换成了“我”。
靳尹目光闪了闪,有些意外她近乎示弱的说词。
没有人喜欢被放弃,若不是迫不得已,谁不希望有人能无条件的选择自己?可世道总是无情又冷酷的。现实是,没有人会无条件的选择与你站在一块。
他自幼没有父母疼爱,缺衣少食,受尽冷眼,承受一切恶意长大,这种感觉他习以为常,可凌思思不是,她是用爱浇灌的蔷薇花,却在遇见他后,自高贵的枝头坠落,与生俱来的高傲一次次的被打破。
啊,这么一想,她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靳尹想通了这一层,再看向她时,便多了几分从容,「是本宫的错,没能体会到你的感受,只想到自己……不过,思嬡你放心,能与我偕手一生的人,就只有你,曾对你许下的承诺绝不会改变,你会是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最尊贵的女人吗……
这句话,在他初识常瑶时也曾说过。
居然能够泰然自若地说词反覆,向不同的女人许下了本该极为慎重的承诺……
凌思思默然地看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恕臣妾拒绝。」
「思嬡!」靳尹面色一变,不可置信。
「要变得尊贵很容易,只要有钱有势,自然有人跟随奉承;但最尊贵的位置只有一个,那绝不是披上华美衣袍,戴上贵重首饰便能做到的。」凌思思语气微顿,转而又道:「臣妾其实,很少特别喜好什么东西。」
「所以,一旦看上了什么,就一定得得到。」
凌思思笑了笑,「是得到,或是……毁灭。」
靳尹瞳孔微颤,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偏激,但其实也并不陌生,早在朔方郡时,得知爱女失踪,首辅也曾派人过来威胁他。
该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吗?
见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凌思思抿了抿唇,轻轻一笑道:「不过,话虽这么说,臣妾也不晓得自己能坚持多久就是了。毕竟,您可是臣妾心中之人呀……」
靳尹一愣,旋即握住了她的手,「再给本宫一点时间,本宫必然不负此情。」
「臣妾明白。只是臣妾耐心有限,殿下……可别让人等得太久呀。」
凌思思忍着噁心,被他伸手搂入怀中,偏为取信于他,还得耐着性子,费尽心思与他绕圈圈,打哑谜。
「话说回来,今日新科放榜,不乏白衣士子吧?臣妾虽未亲至现场,可听宫人们说,这进士之中可不乏佼佼者呢。」
「你也觉得不错?」
「自然啊。新人新气象嘛!朝廷有新血加入,也能带来新的局面呀。」
「新的局面啊……」靳尹看向远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