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谋

  常瑶和陆知行走进房中时,天色已黑。
  房内灯火通明,窗户半掩,东风夹杂着花瓣飘进窗内,落在酒杯里,荡漾涟漪。
  光影摇动间,常瑶缓缓走至人前,同时也清晰地照见了房内此时的景象。
  此处乃是衡阳君名下,于帝京中一处酒楼的房间,今日放榜后,几个新科进士在此欢畅庆祝,彻夜狂欢,一切看起来十分正常--如果撇去这里的所有人,皆是常氏旧部的人外。
  随着两人进来,眾人皆默契地噤声,静静地将视线投向他们。
  常瑶目光在眾人之间扫视一圈,适才缓缓开口:「今夜,诸位能齐聚于此,是诸位之才,亦是常氏之幸。我谨以薄酒,替常氏向诸位敬上一杯。」
  说罢,常瑶接过陆知行端着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这一饮,眾人面面相覷,很快也跟着举起手中杯盏,道:「尔等与常氏共荣辱、同进退。」
  「能有此心,实是幸事。」常瑶环视眾人,微微一笑,「如今,诸位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便是开啟计画,復兴常氏的第一步。」
  「敢问少主,日后有何计画?」
  「当今朝堂以太子和首辅为首,分为二派,太子欲谋权夺位,自然不可能永远仰赖首辅鼻息,因此两派明争暗斗,表面看来尚可,实则早已势同水火。此次科举广开门路,必然于此局面上增添变数,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引领这股潮流变动的方向。」
  一人闻言,当即意会,接过了她未尽的话,正是殿前深获靳尹赏识的沉燁。
  「你的意思是要趁此机会,联合那些同是白衣出身的新科进士们,对抗太子与首辅?可不管是择哪一边,皆非长久之计,况且太子为皇室中人,我是断不可能为虎作倀的。」
  前朝常氏一族便是因功高震主,满门入罪,自然视皇室之人为敌,先前见面时,沉燁便是其中反应最激者。
  其他人闻言,虽不如沉燁反应激烈,可也是面露不豫,显然也赞成他的言论。
  然而,常瑶却只是笑笑,「你们误会了。我虽欲联合白衣进士们,与其合作,可却并非要你们选择站在哪一边,而是……自成一派,不主动介入他们的斗争。」
  此话一出,眾人皆是一愣。
  不主动介入……那不就是退居一隅吗?
  两党相争,他们不急着巩固自己的地位,加强势力,反倒退居一隅,自我冷藏,这还如何查明真相,还常氏上下一个清白?
  想到这里,眾人不由得联想到常瑶如今的身份乃是太子妃,民间传闻太子与太子妃恩爱不疑的故事,难道都是真的?她故意这么做,莫非是为了让他们制衡两党,意欲让太子有喘息的机会,好让其掌控全局,以夺帝位,自己成为那尊贵的皇后?
  这么一想,几人看向常瑶的目光便有些怪异。
  陆知行怎会看不出他们都在想些什么,事涉常瑶,他关心则乱,上前欲解释,却被她不动声色拦住。
  「少主,此时两党相争,若其一胜出,则可控全局;我等于此时旁观事外,日后势必遭到挤兑,届时受制于人,还如何成事?」
  「不主动插手,并不代表什么也不做啊。」
  此时,一声轻笑响起,眾人转头看向了发出笑声的沉燁,「我明白了。你是想左右逢源,见缝插针,制衡两党的同时,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届时若一方欲动作,则必须寻求我等的支持,待鷸蚌相争之后,我们便只须做那渔翁,坐收利益。」
  「不错,我正有此意。」
  常瑶将眾人或惊讶、或惊愕、或不可置信的目光尽收眼底,适才绕过长桌,缓缓地开口道:「我知诸位心中有很多疑惑,恕我一时无法言明,但有一点,还请诸位放心,我生于常家,冠以常氏,便是常家人,儘管因缘辗转,造就今日之境,可我心中所愿,唯有復兴常氏,以正族人清白。」
  闻言,眾人脸上那些各异的表情,收敛了些,隐有动容。
  常瑶转身,伸手提起酒壶,欲再斟酒,一旁陆知行当即欲帮忙,却被她一个眼神,委婉地制止。
  她放下酒壶,执起酒杯,再次转身面向眾人,「但我也知,因旧事之难,连累你们无法以真面目示人,需隐姓埋名,藏身暗处,是常家对不起你们,如今你们能入朝为官,一展长才,实属不易。因此,今日召集诸位前来,也是想给你我一个选择机会,选择自此脱身,凭藉自身才能,一展宏图,我不拦阻,尔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或者,留下来,证清白、还清名,或许将来路多险阻,但我们和常家永远站在一块,一起并肩而战--」
  不得不说,常瑶此言确实动人。
  在场眾人皆是常家旧部,因着常家倒台,不得不隐性埋名,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没人喜欢成日躲藏,颠沛流离,如今他们终于能够凭藉自己的才华,走于人前,有一展长才的机会,从此安稳的过完一生,也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必刀尖舔血,背负重担,只做自己。
  然而……
  「你的提议不错,但我可不是那等背信弃义、贪生怕死之人。」沉燁率先发言,冷哼一声道。
  「不错,清名未还,怎能耽于安乐?常家既曾予我等庇护,如今大仇未报,我等责无旁贷!」
  「对!何况,今日机缘,全凭少主所致,否则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们更应该投桃抱李,借力反攻才是!」
  「愿为少主差遣,并肩同战--」
  随着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选择跟随常瑶,房内顿时群情激愤,早前中举后的狂喜唤起内心潜在的热烈与壮志,所有人坚定地与常瑶站在同一边,誓言与之共存亡。
  一时间,对常瑶这个少主的威望,于此时来到了最高点。
  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四周俱是眾人炙热的目光,不再是摇摆不定、对这个空降“少主”的质疑,而是切切实实,发自内心的认同。
  她做到了。
  就算没有力量,也能带领大家勇往直前,成为眾人坚定的选择--她啊,终于做到了。
  再柔弱的水,看似无害,但其实蕴含着神奇的力量,能随意变化成不同的模样,以柔克刚,找到最适合生存的样子。
  此刻,月涌江流,百川匯海,她终于长成了想要成为的样子。
  那一瞬间,她高举酒杯,隔空与眾人对举而饮,宛如一把剑自鞘中而出,展露锋芒,锐不可挡。
  陆知行站在一旁,旁观着所有的一切,那一瞬间,他看向了倾慕的师妹,突然觉得她如此耀眼,又如此陌生。
  他看着她于人前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心头一动,隐有猜想,「善战者求之于势。阿瑶,你……是在造势。原来,你要争的并非一时的成败,而是在将来啊……」
  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期。
  将来将来,本身也就是一种不可预期。
  今夜无月。
  这个时辰,宫门下了钥,宫人们也大都歇息了,整个皇宫静悄悄的;从藏书阁二楼的窗户望出去,楼前楼后难得地陷入同样的沉寂。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步夜隔着窗户往外看,不耐地道:「约定的时间都过了,人怎么还没来?」
  「想来有事耽搁了,总会来的。」
  步夜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指不定人家正和太子一起,春宵一刻值千金吶。」
  他说的自然是凌思思,今夜几人约好在此分享情报,没想到时辰过了,她却还没出现,让他们两人好等。
  季紓闻言,陡然抬眼。
  他的眉眼素有一股清濯温润的风情,但这一眼迸射出的敌意,彷彿狼群在领地被侵入时露出的眼神,锋锐而警惕。
  这一眼,令四周氛围一下子冷却,步夜心头微颤,识相地住了嘴。
  「说什么呢。」楼梯口,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凌思思掀起斗篷的帽子,快步朝他们走来。
  「怎么来的这样晚?」
  见是她,季紓眉眼顿时温和不少,无视一旁步夜鄙视的神情,拉着她在身旁坐下。
  「还不是黑月光,不知道哪根筋,最近老往我那里跑,烦得不行。」
  「黑月光?」步夜一愣。
  知道她说的是靳尹,凌思思一向对取名很有恶趣味,对不喜欢的人总是会针对对方的特徵,替他取外号。而靳尹性子多疑腹黑,又是原本凌思嬡心中念念不忘的钟情之人,思思就叫他“黑月光”,故而季紓也见怪不怪。
  只是……「殿下近来常往丽水殿,你自己得小心些。」
  毕竟身份摆在那,他不过一介辅臣,不能过于接近她这个侧妃,亦无法干涉太子去向,但他与凌思思已定情,便不能忍受她与他过度亲密,又或者是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凌思思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此前也再三强调自己有分寸,这才哄得他紧皱的眉松了一些,偏偏旁边还有个步夜,看不懂脸色似的,硬是要加油添醋。
  「这有什么呀?这男已娶,女已嫁,夫妻之间,男欢女爱很正常。啊不对,我忘了,侧妃顶多只能算是妾,不能作妻子的……」
  季紓:「够了。」
  凌思思:「闭嘴吧你!」
  他话没说完,便被身旁两人语气不善地强行打断,一个眼带警告,一个目光狠戾,齐齐瞪向他。
  步夜眨了眨眼,神情无辜。
  季紓深吸一口气,不愿再与他纠结此话题,当即伸手拿出了一本书册,正是先前凌思思看过的那本宫人甲歷。
  「回归正传吧。今日找你们来,是因为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他摊开书册,指着上面做了标记的几个地方,道:「我怀疑当年之事,或许尚有知情者,所以回去查找当年的宫人名册,发现在当年,也就是庆历十年时,有一批宫人大量出宫,其中大部分皆是凤仪宫人,且都于十月出宫。」
  「宫中是有规定,宫人满一定年纪可以出宫,每月一批。十月……是有什么特别事件吗?」
  季紓微一停顿,「我母发生意外时,是在庆历十年的九月。」
  「九月发生的话,距离最近的一次出宫机会,就在十月……」凌思思一愣,「难道有人混在了这些人里出了宫?」
  季紓面色微沉,「极有可能。」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凑巧。」
  步夜凝眉不语,盯着案上那本写了註记的甲歷,脑中思绪翻滚,宛如灼烧的热浪,疯狂衝击着心脏。
  十年前,中秋夜,季紓生母辛兰安遭遇不测,意外身亡;
  十年前,菊月,司天监监正崔恪,无端自裁;
  十年前,十月,大批凤仪宫宫人离开皇宫……
  这一桩桩、一件件,彷彿暗中有了一根绳索,欲将它们串连在一起。
  可那根绳索是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一切,试图将这些破碎的事件,串连起来?
  几人皱眉,陷入沉思。
  这世界上,确实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凑巧,事在人为……
  步夜一愣,随即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起了皇帝交给凌思思的东西--那根白玉兰花簪和星象图!
  白玉兰花簪已经知道是季紓生母之物,那么,星象图呢?除了那则象徵国运将危的讖语,背后又承载了什么讯息?
  这么一想,脑海里破碎的线索忽然指向一个方向,现出模糊的轮廓--
  「是司天监!」步夜突然开口。
  凌思思和季紓一愣,「什么?」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我父亲。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父自裁前的几天,他按例于司天台观星,一日我随他登台,可不知为何,父亲忽然面色大变,着急直奔入宫面圣,我虽奇怪,问了几次,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恍惚不安,回来后整日将自己关于房中,不久即遭噩耗。」步夜回忆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平復了点情绪,目光却越发肯定,「虽然一直很奇怪,司天监里没有任何相关记载,也没有人知晓那天我父到底和陛下说了什么,但那一日的对话,才是关键--关于我父所做的最后一则预言。」
  那则司天监里没有的,真正的最后预言。
  没有人知道那日,身为司天监监正的崔恪看出了什么,于秘密进宫后又向陛下呈上了什么样的密报,但无庸置疑,这一定是个极为重要的讯息,重要到需以他的命来封缄。
  而尘封多年的秘密,皇帝却于此时将讯息给了凌思思,是想做什么?
  季紓沉声道:「所以,那则预言,应该就是星象图所对应的讖语了。」
  凌思思皱眉,「讖语里说,帝星灾劫,会有国难,可我们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们不知道,但有个人肯定知道。」
  「你说陛下?」凌思思白了步夜一眼,没好气道:「他这时候自己都自身难保,你还能指望他呢。」
  「不是他,我说的是能知道内情的人。」
  「谁?」
  「三殿下……端王靳尚。」季紓接过他的话,答道。
  一辆马车停在酒楼外。
  春日阳光和暖,映得窗前蓬勃盛开的花朵也显得格外娇俏可爱,阳台下三三两两的百姓不断经过门外,稀稀落落的话语声亦落在耳畔。
  一日之计在于晨,处处皆透蓬勃的朝气。
  然而,凌思思看向榻上,此刻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的男子,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人,简直比自己还能睡。
  靳尚是被一股香味呛醒的。
  他在睡梦中,浑浑噩噩,一阵浓烈的香味猝不及防传了过来,呛得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
  「哪个浑蛋那么不道德?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他啪的自榻上坐起身来,嗅着房内梦醒后经久不散的香味,愣道:「酒香……?大早上的,哪里来的酒……吓!」
  靳尚转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房里的凌思思,吓了一跳,再看见散落一地的空瓶,与地上的一滩水渍时,脑袋空白了好一阵,随即才惊恐地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什么。
  「你……我……本王的酒呢?你都做了什么?」
  凌思思“咦”了一声,「你不是都猜到了吗?装什么装。」
  靳尚:「……」
  「不过,你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品味倒是还可以,这些酒可都是出自大盛有名的酒庄,要价不菲呀。」
  「那你还把它们全洒了?!」
  「没办法呀,谁让你都叫不起来。」凌思思偏头一笑,「不过你也别太难过,我只用了一些,剩下的我让人拿去分人了,算是给你积点福德,毕竟东西不要浪费嘛。」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听得靳尚都快吐血。
  他颤崴崴地伸手指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彻底放弃,绝望地问道:「说吧,你来做什么?」
  凌思思笑而不语,提起几上的茶壶,倒在了眼前的两个杯子里。
  壶中新茶初沸,茶水色碧如春,茶烟氤氳下,人心彷彿亦跟着舒缓下来。
  靳尚眼前一亮,「好茶啊!快给我一杯嚐嚐。」
  他说着,伸手就要来抢,眼看指尖就要碰到杯柄,不防一隻手更快地夺过茶杯,朝他挑眉一笑。
  「想得美。才不是给你的。」
  「你这抢了我的酒,还不给我茶喝,简直岂有此理!」
  凌思思哼了哼,没理他。手腕一转,将茶杯放到了一旁。
  靳尚见状,眸光闪了闪,表情就变了,敛了容,一脸严肃地看她,「你还找了旁人?你想要做什么?」
  凌思思微微一笑,「你猜。」
  「你又和太子妃吵架,被太子处罚了?」
  凌思思摇头。
  「还是,你被太子废除位分,赶出宫了?」
  凌思思咳嗽了一下。
  「怎么?真被本王猜对了,靳尹竟真废了你?那你现在是终于想开了,回心转意,肯回本王身边了?」
  听他越说越不着调,凌思思恶狠狠地瞪向他。
  「也不对……那是为了什么?」靳尚很是不解,「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被太子废了位分赶出宫去这样的理由,又是什么样的大事,让你不顾被人发现的可能,亲自找来这里?」
  「你说的没错,我这里确实有件事,想先来徵求你的意见。」
  「哦?」
  「不过,想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道人影自帘后走了出来,风吹帘动,露出了掩在帘幕背后的那张脸。
  靳尚脸上的表情一瞬僵硬了。
  而季紓自帘后步了出来,凝眸看向房中的靳尚,缓缓道:「好久不见了……端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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