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布局
房间内,一张四方矮几上,各摆了三杯茶与一张棋盘,靳尚与季紓各自坐在了凌思思的左右两侧,两人对坐,一静一动,一张扬一内敛,对比鲜明。
那曲腿而坐,坐没坐相的自然是靳尚。
他定定地看了季紓半天,然后笑了,笑得又是嘲讽又是刁鑽,「若是从前,本王定然不会想到,有一天你我能像现在这样促席而谈。这下棋颇为耗脑,不如我们来抓鬮?」
「端王殿下,还是如此游戏人间。」
「好说好说,这世间诸多繁华,自当游戏其中,方能即时行乐,不负此生。」靳尚哈地一笑,眼珠一转,又道:「不过,本王自然比不过季詹事,身于四方城中,心却远不在方寸之间。」
他说着,手中黑棋轻转,靳尚抬眼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季紓,棋子落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他本意是为调侃季紓,表面上是太子身边最守礼雅正的辅臣,暗地里却做出臣夺君妻这样的齷齪事。
凌思思听出来了,她有点生气,忍不住就担心地看向季紓。然而,季紓却面色如初,半点羞恼的样子都没有,只是在看见靳尚离手后,那枚黑子落处时,瞳孔微颤。
而靳尚依旧坐没坐相,右手搭在了膝盖上,攥拳抵在唇边,朝他笑得挑衅。
「棋局如战场,一子千钧,生死攸关。」半晌,季紓復缓缓开口。
「盘角曲四,已伤其元气,就该徐徐渐进,不可贸然抢进呀。」
「我知道这是下策,但,一昧等待,便永远只能处于被动。」季紓伸手下了一子,抬眼一本正经地问道:「恕我直言,殿下难道就真的甘心,永远为人所制?」
靳尚眸光闪烁,忽有所悟,「别兜圈子了,你们想要干什么,又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端王殿下果然爽快。」
季紓给了凌思思一个眼神,凌思思便从一旁拿出了那根白玉兰花簪、星象图以及那本宫人甲歷,推至他面前。
靳尚接过,翻开甲歷看了一眼,随即又瞥向另外两件东西,微微皱眉,适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看过甲歷,应该知道上面标记的那几个人都是在十年前十月同时出的宫,而且大都为凤仪宫宫人;在这之前,身为皇后心腹的辛尚宫,不慎因意外过世,并且当时的司天监监正曾就此星象做出预言,之后却杳无音信。那么多事全挤在一起,还都事关皇后,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们是怀疑我母后?」
「皇后曾屡次对太子下手,属意殿下你继任储君,这个你我皆心知肚明,否则太子也不会于受封储君后,即对皇后动手,不是么?况且,辛尚宫为皇后心腹一事,是宫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的事,您不会不知道吧。指不定就是因当年司天监做出了什么危害您继任储君的预言,皇后才刻意除去了知情的宫人们……端王以为呢?」
季紓缓缓开口,没有人注意到他隐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极力压抑心中丧母的悲痛。
靳尚望着眼前那本甲歷,上头被标记的几个名字,有些他确实是见过的,儘管他当时年纪还小,可母后身边几个得她信任的人,他还是记得清楚。
因为认得,故而他望着那几样东西,陷入沉思。
季紓缓缓道:「皇后当年用不入流的手段迫害太子,于太子继任储君后遭到清算,太子心中仇恨,自然不会顾及皇后身后之名,可你真能做到如表面一般,全然无视吗?」
靳尚抿了抿唇,轻浮的一张脸一旦敛去了笑意,就显得很是深沉。
「本王记得,季詹事跟随太子多年,向来以其马首是瞻,应当不会这么好心。和本王说这些……本王那多疑的四皇弟可知晓?」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喜你,甚至怨恨。」季紓语气一顿,又道:「不过,思思说的有理,要恨也得有个理由,而这个理由……我需要你去找。」
靳尚一愣,莫名其妙,「你有病吧?」
季紓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我也知殿下因旧事,屡屡针对于你,将你流放边疆,让你颠沛流离有家难回,换作谁都不甘心。可惜你一无人手二无钱财,安插在朝廷的爪牙又暂时不能动,故而你如今虽在帝京受封王位,可实际却备受监视,想要逆袭,难如登天。但你若肯答应,替我们找出当年之事的真相,还原事发经过,即能还皇后一个清白,我们亦能答应让殿下下旨,替皇后正名,如何?」
他说的话是有几分可行,但听着实在令人不怎么舒心。
明明是靳尹挟怨报復,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把罪名往母后身上戴,凭什么他的母后,还要因此身后蒙上污名,而现在还必需得拿来作为交换条件?
靳尚看着眼前的男子,忽然想起了那些关于东宫詹事温润守礼,如朗朗明月、清风翠竹的那些传说,可能够站在太子身边,辅佐多年深受倚重的人,又怎会是传闻中的那样清白?
此刻在他眼前的男子,虽然神情淡然,可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带着威压的侵略性,那是种立于高位久经官场所形成的气场,真正身为一个太子亲信、东宫辅臣所有的气质。
他虽然在求他帮忙,可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靳尚看看季紓又看看凌思思,忍不住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去。果然都是狐狸,早商量好了要算计他这隻小绵羊啊!
他嗤笑一声,咧着嘴道:「本王凭什么答应?」
「你觉得,自你来到了这里,还有拒绝的机会?」
季紓淡淡地开口,侧头望向了那扇半掩的窗户。
窗外,门口那辆马车四周,其实埋伏了四个暗卫,暗中盯着这里的动静,那是池渊辖下的太子私兵,专门用来监视端王的一举一动;而门外,还有维桑守着,也就是说,但凡他们谈崩了,或是出了一点意外,靳尚都逃不过。
果然,靳尚也意会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沉默了。
凌思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随即眨了眨眼,率先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先祝我们合作愉快啦!」
「本王好像还没答应加入你们这个疯狂的计划。」
「你会的。」凌思思扬唇与季紓对视一笑。
依稀有光从半掩的窗外照了进来,点亮了他们的这个笑容。靳尚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已无话可说。
他们太了解他了,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诱,却有软肋可以打动。
那些看似游戏人间、放荡不羈的外表下,藏着的不仅是无数个夜晚里的怨恨与不甘,还有一道极深极痛,不可磨灭的伤痕--已故的凤仪宫主人。
他的,母后。
离开酒楼后,凌思思与季紓坐在马车内,赶车的依旧是维桑。
方才的对话,靳尚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自己是否答应,可也没说不愿意,想来在找到事情真相,确定皇后是否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前,他也不可能冷眼旁观。
但……「你确定,真的要找他帮忙?」
毕竟靳尚这人看似游戏人间,实则也是个白切黑,和靳尹比起来那可是伯仲之间,原本的事业线大反派,凌思思还是不怎么相信他。
「我查过甲歷里的那些人,除了大都为凤仪宫人外,奇怪的是,在我连续找了几家之后,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
「都……死、死了?」
凌思思一惊,她看过名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都死了?
虽说十年后,事过境迁,可也不至于啊。
季紓面色沉重,叹息:「十年不长也不短,足以改变很多事,我们……到底是来晚了啊。」
「怎么会……」
季紓瞥了凌思思一眼,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接着道:「事多反常,其中必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只是你我身分不便,而端王处于宫外,又事涉他母后,选他……是因为他的身分最适宜。」
他在向她解释,可凌思思问的不是这个,她脑袋里乱得很,只觉得东拉西扯,哪里都乱哄哄的,宛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
「这不对啊!」凌思思忽然开口。
季紓一愣,「什么不对?」
「亲蚕礼那一天,仪式结束后,我留在奉先寺,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你母亲的往生灯。」
「什么?」
「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所以就找来寺里的住持问了,才知道每年此时,皆有人来此替她点上一盏往生灯,十年来从未间断。」
「十年……」季紓闻言皱眉,「奉先寺地处京郊,距离当年我母出事地点接近,难道真有当年知情之人存在……」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其中必有人说谎。」
季紓面色凝重,当年辛兰安便是出宫採买途中,于京郊外遇匪,意外身亡。常人点灯祈福,不是择近,便是择灵,可奉先寺地处偏远,家中亲缘淡薄,早无往来,又是何人会专程选于此地,十年如一日替她点灯?
若非熟稔故交,那便是心中有愧。
身旁,凌思思担忧地看着他,季紓却仅是伸手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人来人往,凝眸不语。
他没说话,凌思思也不想打破此刻寂静,一时车内便只剩下了车轮“轆轆”的声响。
许久,就在马车即将驶入宫城时,季紓才再度开口道:「总能找到的。」
不管是谎言,还是阴谋,藏在深渊迷雾中的真相,总有一天将会重见光明,而他们……总能找到的。
他们如此坚信。
三月的春闈放榜,宛如曙光,替大盛迎来了最热闹的夏日。
自从新科进士们加入朝廷,直接将太子党与首辅党僵持不下的局面,硬生生打破,在朝堂上成了一股打着“清流”名号的新势力,为朝廷注入新血的同时,也奠定了如今三党鼎立的局面。
一时间,太子党与首辅党若有何政策,皆须获得清流支持,否则难以推行,使得清流一派逐渐显得举足轻重,也令原本乐见其成的太子隐隐受到威胁。
这一日,靳尹被几个官员实在烦得不行,下了朝后,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丽水殿。
靳尹站在门外,恰好与院中正在和几个侍女玩闹的凌思思撞了正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尷尬。
碧草眼明手快地带着眾人赶紧退下,还朝凌思思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看得凌思思无语极了。
等眾人离去,凌思思才调整一下表情,吃了颗蜜枣,喝了口茶,道:「殿下送来的东西,总是格外甜一些。」
那蜜枣是昨日靳尹差人送来的,连着好些珍稀物什,流水般送来丽水殿。
其实凌思思并不怎么喜欢这金丝蜜枣,总觉得太甜了,可靳尹好像很喜欢,几次提到了这样甜果。
靳尹默然地看着她,没有说话,逕自走了近前。
凌思思见他不应,心头恶意一起,装模作样地“呀”了一声,捂着嘴脸红道:「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了,殿下能当做没听到吗?」
靳尹还是不语,可耳廓倒是不显眼地泛上一点粉红。
「您不说话臣妾就当殿下答应了。再说臣妾实话实说,也没撒谎,真的很甜,不信殿下尝尝?」
凌思思对着兀自沉默的靳尹越演越来劲,还拿起一颗蜜枣凑近他唇边。
鲜红甜香的蜜枣衬着她白皙的手指,宛如雪中红梅,艳色灼目,很难说哪一个看起来更可口。
凌思思知道他有怪癖,不肯轻易食旁人的吃食,这才故意捉弄他,料准了他不会吃。
靳尹垂眸,看着唇边这样一幅衝突的顏色,彷彿终于跟上了她的节奏,在她惊愕的眼中,微微低头,张嘴吃掉了她手上的蜜枣。
微凉的唇轻轻擦碰温暖的指尖。
凌思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倒是吃着蜜枣的靳尹唇边扬起一抹故意的笑,道:「嗯,的确。」
「的确什么?」
「的确很甜。」
凌思思抿唇,「太甜了。」
「甜,不好吗?」
「太甜,就腻了。」凌思思淡淡道:「凡事过犹不及,都不是好事;就像这些点心,虽然很甜,但过甜了,就显得太腻了。」
闻言,靳尹像是想到什么,目光划过一抹异色,沉默不语。
凌思思瞥他一眼,收回手,拿茶水沾湿了帕子,一边擦手指,一边用自己原来的语气问他:「殿下找妾有事?」
她神色如常,彷彿适才的一切未曾发生。
靳尹微愣,随即抬眼打量着她,「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来见见你。」
凌思思笑了一下,她知道他为什么来。
近来朝堂上那些纷争,维桑都告诉过她,因而靳尹如今腹背受敌,自然为此头疼不已。
偏偏那些清流们拥护太子妃,常瑶在他们之中呼声极高,等同拥有清流们的支持,靳尹暂时动不了她,况且眼下他们二人关係疏离,他能找的也只有她。
一个看似对他情根深重,还有些聪明的政敌之女,既能知晓情势利害,又能从旁协助,怎会不好用呢?
凌思思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那殿下见到了,开心点了吗?」
「开心?」靳尹挑眉。
「不是么。」凌思思支着下巴,「殿下心情不好,想必是在前朝受了气,却不知该向谁诉说,这才来丽水殿找臣妾的吧?」
「哦?那思嬡你凭什么觉得,本宫心情不好,便只能来寻你呢?」
他盯着她,眸光锐利,如同利刃般悬在头上,是审视也是试探,她若说错了什么,那把悬在头上的利刃便会落下,粉身碎骨。
然而凌思思顶着他的审视,仅是轻轻一笑,「因为殿下说的呀。臣妾不是您的心中之人吗?」
心中之人……
靳尹一愣,有些意外,到底想起了那一日他朝她说的那些话。
那时说,是为了安抚她;她倒好,拿来堵他的嘴。
「你倒是不害燥。」
靳尹横了她一眼,语气不冷不淡,话里却没责怪之意。
「臣妾说的是实话,又没违法乱纪,有什么好怕的。」
靳尹挑了挑眉,这样刁鑽无理的话,却因是出自她口中,故而让他信了半分。他端起眼前的茶杯,饮了一口,适才缓缓开口,道:「你总是这般,半点也不留情面,要本宫这太子的面子往哪里摆?」
「臣妾以前就是这样的性子,改不了了。至于殿下的面子,自然也不是臣妾三言两语就能撼动的了。」
「你啊,就是这样快言快语,才让本宫喜欢。」靳尹语气一顿,叹息:「你说的没错。三言两语确实无法撼动,可眾口烁金,那便不一定了。」
凌思思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自从清流入仕,朝堂势力三分,相互制衡,虽化解了先前僵持的局面,可也处处制肘,令本宫所言所行皆需他们支持,实在令人恼火。」
凌思思点头,「这事臣妾听阿爹说过。」
身为太子,又是靳尹这般多疑独裁的储君,只愿大权在握,令眾人伏首,听他安排,自然不愿如此处处受人制肘。
「不过,这不见得是坏事。」
「哦?」
「清流出现,打破从前僵持的局势,虽然殿下受到制肘,但反面来看,对手也同样受到影响。那么,只要拉拢清流,让他们成为自己人,不就好了吗?」
「成为自己人……是凌首辅说的?」
「不是,是臣妾自己猜的。」
「那你知不知道,一旦本宫拉拢了他们,凌首辅……就大不如前了?也许这一跌,落入了深渊,可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靳尹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看尽她眼底,「届时,你就不再是首辅府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不害怕?」
「那臣妾也还是殿下的人,一样高高在上。」
她也回望着他,迎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大盛最尊贵的女人--殿下许诺过的。」
靳尹一愣,是啊,他是说过,能让她成为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但,也要看她是不是有那个资格--
身旁,凌思思话锋一转,「况且,对臣妾而言,反倒希望殿下能够与清流派合作。」
这次,靳尹是真的诧异了。
「为什么?」
「一旦殿下与清流派联手,世家一派的势力便会减少,有助于皇权的发展,这是打击世家们的机会,清流没理由拒绝。」凌思思停顿一下,接着道:「在外人看来,阿爹和世家,与殿下及清流是对立关係,对臣妾也有好处。若清流支持臣妾,等将来臣妾当上了皇后,就能利用党派的力量,让他们成为保皇派……」
靳尹恍然,「也就是说……」
「没错。」
凌思思垂眸,她微微一笑,笑得很温婉也很轻松,轻轻开口,道:「就算殿下察觉了,也请装作不知道,这只不过是臣妾想要当皇后,对您的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威胁。毕竟,殿下已经拋弃过臣妾一次,臣妾不得不做些因应措施,才能有些安全感……不可以吗?」
院中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默。
凌思思低垂眼帘,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将性命弱处毫无防备地展露人前,声音婉转娇柔,透着点娇气的委屈。
如此娇媚可人,不是一昧的迁就乖顺,带着几分任性、几分自作聪明,有些逾矩,然而这样的她,却最是合着身居高位,向来惯于把控一切的储君心意。
「比起可不可以,」微凉的手覆上手背,指尖抚上她的脸庞,靳尹的嗓音自头顶上响起,带上了些许笑意,「本宫反倒觉得,你一心一意依靠着本宫,为了本宫谋略的样子,非常美。」
凌思思心头一跳,男人微微倾身,一隻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隻手抚上她的脸庞,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阴影笼罩,从她的视角看去,只瞧见他翘起的唇角。
明明是笑,在逆光的阴影下,却显得格外怵人。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个终于确定猎物的狩猎者,兴奋而直白,那些冷漠和偽善从身上剥离,望着身下的凌思思,彷彿对着精心挑选的猎物,一旦确定了,就势在必得。
「本宫非常期待,你我并肩的那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