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笼中蝶
自从听了凌思思的建议,太子在朝堂上果真开始藉着太子妃的名义,拉拢起清流一派。
原本与太子相敬如宾的太子妃常瑶,不得不成为靳尹利用的“吉祥物”,开始了成日陪太子拉拢清流的生活。
一时之间,东宫局势陡生转变,这风起云涌间,眾人一时看不穿太子到底是更重太子妃一些,还是更看重凌侧妃。
前朝诡譎多变,后宫也风起云涌,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而这夏夜里一场不寻常的大雨,彷彿替眼下蒙昧不清的局势,拉开序幕--
午后天色阴霾,空气沉闷难耐,直至入夜方才下起了倾盆大雨,伴随电闪雷鸣,雷声轰轰,漂泼雨势一下子笼罩整座宫城。
凌思思怕打雷,自然闭门不出,这样大的雨想来也无人外出,她便打算早早睡下。然而,维桑却一个闪身,出现在房中,唤道:「小姐。」
「怎么了?」凌思思没有回头,坐在镜子前梳头。
「有宫外来的密信。」
宫外……难道是端王那边有消息了?
凌思思一个激灵,伸手接过信件一看,当即面色凝重。那信上只有几行字,然而寥寥数字,承载的却是一个人背负了十年的苦痛。
「端王在信上说了什么?」维桑瞧她神色不对,好奇地问道。
「不是皇后……」
凌思思说着,深深地长叹一声。
「那是谁?」
「是……」
话音未落,碧草便急急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外、外面有……」
「外面有什么?」
「有司、司天监的人在外面……小姐您快出来看看吧。」碧草一脸着急。
「司天监的人来干什么?」凌思思嘟噥着,虽然疑惑,仍是起身披衣走出房门。
刚走出房间,凌思思便被漂泼的大雨洒了一身,大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夜风夹着雨水斜斜往里灌,大雨滂沱的院中,正站着一道模糊的人影。
「……步夜?」
凌思思一愣,看见他低着头,站在雨中,也没叫人撑伞,任由雨淋湿了他身上衣衫,雨滴不断自他发梢滴落,看起来狼狈极了。
步夜闻声,抬起头,隔着雨雾看向台阶上的凌思思,一滴雨水自眼角滴落唇瓣,他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天边一道光刃划破天幕,强烈的闪光一下子耀痛了她的眼,季夜的面容顿时变得模糊起来,轰隆的雷声炸裂耳际,凌思思的面色煞白。
那一瞬间,有什么落在地上,可她什么也顾不及,什么也看不见。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过来、晃过去,就好像航在重重迷雾里的一艘小船,“啪”的一声,终于承受不住风雨,沉了下去--
夏日的雨,总是格外暴烈。
豆大的雨点滴落屋簷,匯成水流不断落下,宛如一帘朦胧未明的水幕,天边电光乍闪,如光刃般劈开浓重墨色的同时,亦为从前那裹在重重迷雾里的过往,撬开一角--
「当年之事确有知情者仍在世,是当年凤仪宫的侍卫,因一些误会阴错阳差,而侥倖自当年事发后漏逃。」
「本王找到了当年漏逃的宫中侍卫,他因当时身子不适,临时找了孪生弟弟顶替当职,不想那日母后身边的心腹辛尚宫叛主,被母后揭发,下令鞭刑……」
「她如何叛主?」
「司天监当时风头正盛,母后担心司天监作出不利的预言,故而派遣素来倚重的辛尚宫暗中观察,好提前知会;据那侍卫所言,当年司天监确实作出了一则预言,崔恪在观出了荧惑守心的星象后,当即密报父皇,言那于将来继承大统者正是靳尹。辛尚宫闻讯,本该即刻回稟母后,可不想,在冷宫多年相处,她已生出惻隐之心,料想此事一旦揭发,母后将对靳尹下手,因此……她选择了隐匿不报。」
「可是,此事……仍被皇后知晓了。」
「母后知晓,更于冷宫中亲眼目睹辛尚宫与靳尹行止亲暱,自然大怒,认为辛尚宫背叛了她,一气之下迁怒靳尹,当即下令用刑;辛尚宫不忍,情急之下,以身护之,未想竟受了重伤,昏了过去。到底多年情谊,母后气过亦有些后悔,可此事定不可外传,否则将危及尔等地位,故而她思虑过后,决定遣人将其秘密送出宫外,并设法将其姓名补进最近一次的宫人出宫名单内。」
「可事实是,名单之上并无其名,而辛尚宫死于出宫採买的路上。」
「那便是意外了。有人藉母后之手,偽造意外,出卖了辛尚宫……」
「那个人是谁?」
「……当时默默无闻的四皇子,如今却已权倾朝野的监国太子--靳尹。」
一道闷雷打在头顶上,刺眼的白光照亮了跪在石碑前的人脸上,格外惨白。
京郊外的山坡上,立了一座无名碑,碑上无名,因为不能写、不敢写。
尚宫辛氏,死得不明不白,宫中说法是出宫採买途上遇匪,可其中曲折分明处处彰显古怪,他身为母亲唯一的独子,为了查明真相,隐瞒身分,无法言明一切,数次过家门而不入,甚至连父母祭日也不能出席,光明正大地缅怀哀悼。
他以为只要忍,忍到找到真相的那一天,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在石碑上写下母亲的名字,将父母牌位迎回祖祠,让太子亲自下詔,还母亲清名,以证公道。
届时,河清海晏,父母安息,他便能让所有的一切回归正道--
可现在他发现,错了。他错了,错的离谱。
季紓跪在石碑前,漂泼大雨不断洒落,他没有打伞,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衫都滴着水,整个人就好像从湖里捞上来似的,狼狈不堪。
双手紧攥得发白,他面色苍白,一双眼却泛红,眼里透着血丝,死死盯着那矗立坡上的无字碑,内心满是悔恨。
头顶上突然出现一道阴影,替他挡住了一片风雨,季紓没有抬头,却知道是谁来了。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宛如悲伤的序曲,被掩藏在这片茫茫雨雾中,连悲伤也彷彿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凌思思在院里,听完步夜说起当年之事,碧草已经忍不住落泪,边骂太子不是人;维桑在旁边沉默听着,一番话勾起了难言的往事,亦没有插话,四周彷彿静得只剩下雨声。
她那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是他们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可真正知道了,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也许并不是空白,她怔怔地站在廊下,看着步夜站在雨中,苍白的唇微动,艰难地说了句:「季紓……不太好,你快去看看他……」
他的话其实说得断断续续,未知全貌,而凌思思更是一时之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脑海中全是关于季紓眼下可能的情形。
发现真相后的悲伤、被欺骗后的愤怒、遭到背叛的懊悔……
她越想越害怕,一股从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凌思思来不及细想,当即提起裙摆,奔向雨中。身后是碧草等人惊愕的呼唤,可她全然不顾,只匆匆接过维桑沉默追上递来的伞,一路跑出宫门。
什么危险、什么宫规,她再也顾不上,任凭泥水弄脏了精緻的绣花鞋,着急地循跡而来,终于在空茫的雨雾里,见到了那道狼狈的身影。
那一瞬间,她连素来最怕的雷声也听不见了,眼里只看见他,心里忽然又酸又涩,脚步渐慢了下来。
她在大雨中,替他挡住头顶上的一片雨水,可却怎么也挡不住他身上不断涌出的悲伤,与心里漫漶成灾的泪水。
长久的沉默后,季紓微哑的嗓音,缓缓开口道:「他们说,是太子……出卖了我娘。」
凌思思握着伞柄的手一紧,「嗯,我知道。」
「因着出身,太子从小不得陛下喜爱,时常受到欺侮,可他到底是皇室血脉,皇后忌惮他,却也不能擅动,故而派遣母亲暗中监视;母亲在太子身边,目睹了太子艰难的处境,心中渐生怜悯,久而久之,怜悯演变成真情,她开始帮着太子向皇后隐瞒一些事情,并暗中照料。据那个侍卫所说,太子……曾十分依赖母亲,因为缺少亲情,他将对他施予援手的母亲视作唯一的亲人。」
可若真的视作亲人,又怎会忍心对其痛下杀手?
凌思思没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
「母亲怜爱他,所以儘管在司天监听见了那则预言,却为了保住他,而选择密而不报;可是……他背叛了她。」语气一顿,季紓抬头看向那空无一字的石碑,有水滑落脸庞,雨水与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是他故意洩漏消息让皇后知道,疑心母亲与他勾结,并赌母亲对他多年照料的情分,会选择保护他,才害得母亲……被害身亡。我早该知道的,太子生性多疑,他知道那则预言,知晓皇后对他居心叵测,必然会动手,怀疑母亲总有一日会因利益出卖他,故而先发制人,出卖母亲,引来杀机……」
「时安。」凌思思听出他话里的自责,长睫湿漉漉的,沾上了雨水,「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呢?」
季紓扯了扯苍白的唇,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话里却恨极了自己,「枉我执着真相,誓言要还母亲清白,可我却识人不清,视仇为亲,白白为之谋划多年……都是我、都是我啊……」
如果不是他,识人不清,连仇人在他身边还看不清楚,白白浪费这许多年,怎会累得父母冤屈难以平反?
枉他自詡聪慧,可原来他仅是自欺欺人,他说靳尚看不清,情愿为人所制,但其实那个真正看不清,作茧自缚的,是他自己。
有什么自眼角滑落,随雨水滴落身下的泥土里,很快没入潮湿的泥泞。
凌思思抿唇望着他,心里一时之间堵得发慌,那种感觉又酸又涩,让她艰难地开口说话时,一向清脆的嗓音显得喑哑乾涩,「……对不起。」
她抬头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了那块什么也没有的石碑,明明知道这一切其实并不全然与她有关,可她还是忍不住懊悔自责,特别是在看见了季紓这个样子后,那种感觉更甚。
「如果不是我,事情不会走到这一步,辛尚宫不会遇害,你也不用这样难受……」
如果不是她想出这么乱七八糟的狗血漫画,不会有靳尹这么个变态的黑月光男主,常瑶、初一、维桑、步夜他们就不会受到伤害,辛尚宫也不会死,所有人都能平安快乐的在这个世界里生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的伤害和苦痛。
季紓颤抖着手去抚摸那块冰冷的石碑,此处地处偏远,少有人烟,坡下是深渊,冰冷彻骨,令人望之生畏,可他的母亲,却是葬在了这样一个地方,无声无息。
而他,又何尝不是走在崖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顿了顿,凌思思听见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艰难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背叛她?
端王告诉他,那个侍卫说母亲待幼时的靳尹很好,真的很好。
母亲贤慧能干,深得帝后信任,而受皇后密令前去监视彼时身处冷宫的四皇子靳尹;然而,这样的关係却因为她的一次暗中发现,瞧见被禁冷宫的靳尹偷跑出来,暗自躲在角落里偷看三皇子与帝王相处,故心生怜悯而生变。于是她暗中照拂,谁知却被靳尹先行出卖,而遭皇后发现,皇后大怒之下,下令动用鞭刑,母亲为了保护年幼的靳尹,遭受重伤,而为防人耳目,皇后随后派人将其送出宫外,偽造其出宫採办遭遇强盗的现场,这才有了后续的意外。
他始终想不通,母亲待他视若亲子,给予幼时的他难得的温暖,靳尹为何要出卖她?难道就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预言?
可母亲既已选择帮他,就定然不会洩密,他为何还要如此痛下杀手?
他不明白。
这句话比此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
在此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出言维护靳尹,将皇室视为唯一正道,从未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来,故而他如今含着茫然与怨气说出的这番话,让凌思思忽然感觉到一阵窒息。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她望着地上两人的影子,轻声道:「你不需要觉得自责,是他背叛,辜负你们的真心,应该是靳尹羞于面对你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故当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眼下看清也不算晚。辛尚宫……想来也是这么想的。」
「可我还是晚了,晚了十年……」
「但是,十年,总比晚了一生还要好,不是吗?」
季紓一愣,偏头看进了凌思思悲伤而坚韧的眼里,那一瞬间,他才堪堪忆起,她在说的是什么。
他记得,在她说过的那个漫画情节里,他始终是靳尹最信任倚重的辅臣,一生鞠躬尽瘁辅佐他登上帝位,到最后也没发现他在欺骗。
比起迟了无数步的一生,他该庆幸这一次在结束前还有挽回的机会。
季紓垂眸,但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还是会不甘心呢?
他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草枝,天上暴雨不断落下,雨水匯成一滩水洼,积在泥土上,成了一片黏腻的泥泞。
他跪伏在地,身上月白衣衫尽染泥沙,显得格外狼狈,可他彷彿毫无感觉,任由白衣染尘。
至此,白璧微瑕,黯淡无光。
凌思思抿了抿唇,心似被谁闷捶了一记,雨笼寒夜,宛如牢笼,四面罩着浑身狼狈的男子,终究不復少年,不復初心。
她伸手,无声地绕过他的肩,将他揽入怀中,让他得以靠在她的身上。
季紓素来端正持重,就算难过也不肯全然放纵,她却不按牌理出牌,让他毫无设防,靠在她的身上。
他微微一愣,却没有推开。
凌思思感觉到怀中人影在微微颤抖,无声地伸手任他靠着,一下一下,拍了拍他的背。
凌思思像个小棉袄,裹紧了他,又温暖又轻柔,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让他心里一直僵持着的那根弦,终究绷不住了。
他咬了咬牙,眼中一下子有了泪光,她的手轻拍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像极了幼时母亲安慰他时的样子。
那一瞬间,失去母亲的伤痛、真相大白的悔恨、遭受背叛的怨懟,种种情绪交织成网,终于将理智压垮,放纵了情绪。
天地苍茫,万物萧索。
小小一把伞,遮不住大雨中紧紧依偎的两个人,风雨飘摇,一阵风将两人衣袖鼓起,呼吸间尽是湿闷的水气。
头顶上豆大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嘈嘈切切,能够遮掩一切悲伤,凌思思持伞的手微松,那伞便顺着她的手缓缓滑下,落在脚边。
如果撑伞没诚意,那她愿淋着雨陪他。
她曾试图替他挡住风雨,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他们都被风雨浇得浑身湿透。
而她,从未后悔--
抱着他的手臂缓缓收紧,她将下頷贴在他的发顶上,泪水与雨水交织,从眼角眉梢滑落地面。
这一场雨,来的又急又烈,冲刷了迷雾的同时,却也带来了无尽的寒凉。
他们于夜雨彼此相依,宛如两隻被命运缠缚的蝶,为世事千丝万缕的困茧中,仍妄图从对方身上找寻一点温暖,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