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机会与命运
晨光熹微。
寅时一刻,马车浴光出发,驶入宫城。
在早朝结束之前,凌思思已经回了丽水殿,洗漱完换了身衣裳,气度雍容地出现在眾人目光中。
她带着碧草,一路烟视媚行地走至御膳坊,里头几个宫人看见是她,皆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地赶来见礼。
站在最前面的宫人对上她的眼,额上冷汗便不住往外冒,腆顏道:「凌侧妃怎么来的这么早,殿下都还没下朝呢。」
「怎么,我要来,还得向你解释原因?」
凌思思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那人便感觉后背一凉,浑身一个颤抖。
但碍于眼前情境,他又被推在最前,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不敢不敢。只是,这里头油烟甚多,怕污了侧妃身上衣裳……」
凌思思还未说话,碧草已经先一步开口喝斥:「放肆!侧妃要去哪里,还需要你同意吗?」
碧草是凌思思自首辅府带来的侍女,身分特殊,从前仗着身分,搬出凌思嬡的名字在宫里横行霸道,她的话就等同凌思思的意思,因此几人皆是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凌思思虽然不喜欢仗势欺人,可有的时候总得让其他人知道,什么人是不可得罪的,她总得树立威信,在宫里做事才方便。
因此,她看了眼碧草,倒没有制止她,只是淡淡地在眾人身上扫视一圈,这才同碧草交换过眼神,让她留在外头,自己逕自走了进去。
有碧草在,外头的人不敢妄动,她从容地走进房内,才将目光停在角落里一处正在冒着白烟的炉灶上。
那炉灶在角落的位置,光线也最黯淡,一道人影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朝着炉灶一下一下扇着火。
凌思思望着她,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过去。
「看来这早起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个啊。」凌思思走到锅旁,掀开足有一张圆桌那么大的盖子,因为没有注意,盖子乍被掀开时的热气一下扑在腕上,有些烫,她下意识地松手,盖子掉在一旁发出不小的动静。
外头的人听见了,以为她们动起手来,想要进去劝阻,却被碧草一把挡了回去。
而里头,常瑶见状也吓了一跳,顿时抓过她的手一看,但见白皙的腕上很快泛起一片淡红色,当即拿来兑湿的毛巾敷在上头,眼里满是担忧之色。
凌思思伸手按了按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外道:「怎么,太子妃早起,可是为了洗手做羹汤?这茯神粥闻着可香啊。」
常瑶抬眼触及她闪烁的眼神,知道她是在演戏,故意说给外头的人听,因此抿了抿唇,也跟着扬声道:「昨夜大雨下了一整晚,殿下睡不安稳,我才想着来做碗茯神粥,待早朝结束给殿下送去。」
说完,她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问:「昨夜没事吧?」
昨夜,她已经歇下了,小竹却突然跑进来,说是维桑过来传话,望她能帮忙拖住靳尹。事发突然,常瑶难免起疑,追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踌躇半天,话也没说清楚,只说凌思思和季紓发生意外,临时出宫,望她帮忙,她虽然疑惑,但到底事关于她,她仍是答应了。
不过,能让她和季紓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出宫,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果然,凌思思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找到了十年前旧案的真相,出卖辛尚宫的人正是靳尹。」
「什么?」常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怕她动静太大,惹来注意,凌思思又故意装模作样地朝外讲了几句,回懟了先前常瑶的话后,才又低声叹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丧心病狂。」
丧心病狂,这似乎是眼下唯一一个,她能想出来形容他的话。
常瑶也没有想到,从前初见时那个无害温柔的少年,竟有一天会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做出了那样丧尽天良的事。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那,司天监的事,当年那则预言……」
「还不清楚。但应该也跟他脱不了关係。」
凌思思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清楚,虽然是靳尹出卖了辛尚宫,可照那侍卫所说,那则预言指出靳尹才是未来继承皇位之人,预言结果对他有利无害,他应该是没有理由去对司天监下手才是。
可是,那这样当年的司天监监正崔恪,又是为了什么而死呢?
想不出来,也就无话可说,沉默一下子笼罩在两人之间。
沉默得久了,让凌思思几乎忘却眼前的处境,忘记外头还有人,等她回神过来时,常瑶已经拿着锅盖,照看起了锅里的盅罐。
常瑶往锅里倒了杯水,只见锅里的水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蒸腾,裊裊水气瀰漫上来,一股食物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
常瑶将锅里的一个盅罐取了出来,「算起来,殿下也该下朝了吧。」
凌思思一愣,看着她模糊的侧脸,这才反应过来道:「你觉得一碗粥,就能挽回殿下的心?」
常瑶侧过头,露出一个笑容,「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你……」
「各凭本事吧。」常瑶朝她眨了眨眼,在经过她身边时,偏头低声道:「锅里有鱼汤,专为你留的,赶紧趁热喝。」
凌思思一愣,随即侧头与她对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样的关怀,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看常瑶端着那碗装着茯神粥的碗盅走了出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了锅里剩下的那盅鱼汤。
打开盖子,一股鲜香便扑鼻而来,定是常瑶听闻维桑的话后,担心她昨夜匆忙出宫,着了风寒,才一早给她备下的呢。
想到这里,凌思思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果真是女鹅亲手煮的爱心,好香啊。」
要是陆知行知道,肯定又该气得跳脚了吧?
凌思思挑了挑眉,舀了一口,鲜美的鱼汤入腹,令她忍不住瞇了瞇眼,「但是,谁管他呢。真好喝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陆知行打了个喷嚏。
奇怪,怎么鼻子突然这么痒啊……
下完早朝,在凌思思回来不久后,靳尹果然带着一眾宫人来到了丽水殿。
院内瀰漫着一股食物的香味,靳尹走进房内,看见凌思思正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汤。
那是碗鱼汤,但却不是他方才闻见的那股气味。
凌思思没有开口,只专注在眼前的那碗汤,靳尹被给了冷脸,只得逕自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不一会儿,碧草端来一碗泛着热气的粥,放在他面前,是他闻见的那股气味。
「这是什么?」
「回殿下,听闻昨夜您睡不安稳,因此一早侧妃便特意给您准备了茯神粥,寧心安神。」碧草将粥放下,站在一旁,机灵地将凌思思先前交代过她的话说完,这才躬身退下。
靳尹闻言挑了挑眉,伸手拿着汤匙搅了搅那碗粥,抬眼去瞧对面凌思思的神情,「思嬡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妾是殿下的嬪妃,殿下的事,自然要上点心。更何况,宫里向来没有祕密。」
「是么。」靳尹轻笑一声,搅拌粥的手一顿,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将舀了粥的汤匙送入口中,「手艺不错。」
凌思思迎着他的目光,笑而不语。
「今天早上,遇见太子妃了?」
他突然开口,凌思思却没有多大意外,整个东宫不知佈了他多少眼线,今早她故意不隐瞒,和常瑶在御膳坊发出的动静,想来早已有人传到他耳里。
「下了一晚上的雨,没睡好,本想着去御膳坊讨些安神的吃食,也替殿下准备一些,不曾想……这不谋而合的还有其他人。」
在眾人印象里,凌思嬡本就善妒,这番话被她说得阴阳怪气,他自然听出了其中的酸味。
不过,平常她和常瑶见面便吵,若非闹得太过,他也不会出手阻拦,毕竟事态未明前,让她们相互制衡也是好的。
他不说话,凌思思有些恼怒,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口气也越发不善,「茯神粥安神养心,但一样的粥,看来是太子妃送的更有滋味吧?既然臣妾不合时宜,那殿下也别将就。来人,将东西撤了!」
她开口唤来碧草,让她将那碗粥收了,然而靳尹却伸手止住了她,唇边的笑意这才自然了些。
「行了,本宫都没说话,你气什么?」
在他眼里,凌思思能为常瑶与他置气,代表心里有他,这样的发现让他心中稍安,原本来时对她的怀疑也淡了不少。
毕竟,一个聪明又对他有心的女人才好控制,反之,那就是危险,必须提前除去。
那就麻烦了。
不过……「听闻,昨夜你出了宫?」
凌思思心里一个咯噔,来了,不愧是靳尹,怀疑虽迟但到。
心里的疑惑不解开,那便是为日后埋下地雷,这也是他来找她的主要目的。
凌思思默了片刻,才在他的注视下淡淡开口道:「嗯,心情不好,就想出宫走走。」
「去哪了?」
「回家。」
他步步进逼,她也没有犹豫,两个人的争锋在几个来回里达到平衡,谁也没落下风。
但显然还有人不甘心,停在她脸上的目光始终没有收回,凌思思想了想,提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茶,缓缓道:「殿下知道,我性子急,没什么耐心,迟迟没能看到回报,难免心烦意乱。」
她说的是近来常瑶声望越高一事,先前他确实答应过她,让她日后成为皇后,而要登上后位,就得先除去身为正妻的太子妃常瑶,但随着拉拢士子一途,就不得不提一提民间声望极高的太子妃了。
靳尹叹息道:「本宫知道让你受委屈了。但太子妃于民间声望极高,深获清流一派簇拥,若要化敌为友,少不得搬出常瑶……说到底,是本宫这个太子不如太子妃的名头来得有用。」
「太子妃出身白衣,与他们联系更深,他们簇拥她,也是在所难免。但,说是好用,难保也是种双面刃呀。」
「思嬡可有良计?」
「办法是有,但是不是良计还得看殿下。」凌思思话语一顿,接着道:「殿下既已拉拢清流士子,那他们迟早得为殿下所用。虽然太子妃于民间威望颇高,但她是殿下的妻子,后妃不得干政,他们再如何拥戴,辅佐的对象也只能是你;换句话说,只要他们效忠殿下,不怕他们有贰心,如今少的……只是一个机会。」
「机会?」
「一个能让殿下你一举成名,风头无二,足以盖过太子妃的机会。」
靳尹心思细腻,几句话的功夫便已清楚了她的意思,如此釜底抽薪的方法确实可行,既能将清流对常瑶的敬意转至自己身上,又能另外拉拢民心,奠定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的威望,一箭双鵰。
心头缠绕数日的苦闷一散,思绪开阔的同时,他看向凌思思的目光也愈发满意,「好啊好,实在妙计!本宫当真没有错看了人。」
比起妇人之仁的常瑶,她确实更适合站在他的身边。
「殿下当然不会错看,这点自信臣妾还是有的。」
凌思思扬起唇角,你当然不会错看,因为错看了的是其他人啊。
但这些话自然不会说出口,凌思思仅是皮笑肉不笑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话锋一转,问:「不过,看殿下的样子,可是已经想到了那个机会?」
「本宫已万事俱备,就差东风。前几日,南方递上折子,说是去年少雨,田地乾旱,收穫不佳,因此希望朝廷能给与协助;南方向来是我朝经济命脉,若是趁此机会,好好利用,届时定能有所作为。」靳尹伸手,压下她执着茶盏的手,令她不得不看向他,道:「折子在这时候呈上来,你说,会是本宫的东风吗?」
凌思思定定地看着他,视线在触及他幽深疯狂的眼神时,微微一愣。
设定里,那个起初病娇腹黑,但会因为常瑶而心软,心甘情愿收起利爪的男主已经不见了;不过短短的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少年储君,视万物如草芥,为达目的不罢休,无不可利用之物,无不可利用之人。
「那要看殿下想怎么借这股风了。」
风起,有风自窗外洩了进来,吹起他鬓边墨发,遮掩眼底心机,只有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冰冷又清晰地响起--
「本宫要赢!」
而这阵风,不仅勾起了靳尹的野心,也吹到了宫外隐密的角落。
自从常瑶与常氏旧部碰头后,为免他们行踪暴露,引来猜疑,陆知行便特意将其名下的一间宅子,分给了他们暗中聚会所用。
晚风轻拂,捎来了一丝夏夜的凉意。
当常瑶踏进房内时,里头有几个人正在低声讨论些什么,而其他人则默默做事,等待着她来;角落里的烛火,被她推门捎来的风一吹,随风摇曳,映着整个房间格外祥寧。
常瑶默默地看着眼前景象,思绪忽然有些复杂,他们这些人,半生颠沛流离,如今靠着科举入仕,却也身负重责,好不容易才拥有这短暂的片刻安寧,可他们本能不必过这样的日子。
「不对不对,要是这么做,只能短暂解决燃眉之急,并非长远之计。」其中一人捧着一本书册,眉头微蹙,像是并不认同。
「南方旱灾是因去年少雨,才导致今季收成不佳,虽然从其他地方运粮并非长远之计,但确实是能最快解决眼前问题的方法。」
常瑶默默地听了一阵,这才撤下了身上的斗篷,开口发话:「看来近日南方旱灾的奏摺,你们都知晓了,对于此事,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此事在朝堂上不是秘密,他们又在太子身边做事,自然知晓太子近日为这问题很是头疼,这才趁此机会聚在一起讨论对策。
如今常瑶这么一问,方才低声讨论的几个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不过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并未发表什么想法。
几人异口同声,虽说细节处不尽相同,但大部分都着重在如何解决南方因乾旱缺少粮食的问题上,常瑶沉吟了一会儿,忽而转头看向了角落里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沉燁。
「沉翰林,你呢?」
沉燁当初以状元入仕,又是清流当中最得太子赏识之人,因此被提拔为太子身边的翰林学士,其中除了他的才华,当然也因他身上那份少年血气,直言不讳的肆意。
乍被点名,沉燁仅是嗤地一笑,双手抱臂靠着柱子,道:「我?我看的,可和他们不一样。」
「噢?」
「南方旱象,是因去年少雨,自他处运粮确实可以解决眼下粮食短缺的问题,可到底治标不治本,要彻底解决问题,那得先从源头做起。」
「那依沉翰林之见,问题出在何处呢?」
「南方农作,除了气候,还有土壤的问题,总不能一出事就得依靠他处支援,既然今年收成不彰,那不如趁此机会改良土壤性质,分出一部分,改植旱作植物。」
「旱作植物……可这多是长于边境之物,移植南方,这……能生產吗?」
「是啊,况且南方土地大多在士族手里,旱作植物到底不比稻作利多,恐怕他们不肯。」
听闻沉燁的话后,越来越多的人对此表示行不通,房里话音此起彼落,却没一个表示支持。
常瑶看向沉燁,只见他仍然背靠柱子,脸上一副“看吧就知道说了没用”的神情,彷彿他们的反应皆在他意料之中。
人多声杂,在这清一片的反对声浪中,出乎意料,第一个提出相反意见的竟是陆知行。
「倒也不一定不能啊。」陆知行手中折扇轻摇,分析利弊,「从前不是也有旱季时,清理水坝淤泥的先例嘛。趁着旱季,重整土地,不一定要是旱作植物,其他的也行,若是成功的话,如此一来,就能改善南方过于倚重稻作的情形,也能外销出去,增加收入。」
「没错,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了。南方虽然是我朝经济命脉,可也有个重大的弱点,我朝农业生產太过依赖南方生產,一旦发生如同今日这般情形,则需仰赖他处支援,长久以来不是办法;况且,士族掌握了大部分土地,人民只能作为佃农,并未有自己的收入,如此循环往復,只会令士族越发坐大,而人民依旧无法翻身。」
沉燁语气狂妄,虽说他的言语不那么好听,可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在场几人皆是白衣出身,兼之半生颠沛流离,自然看得比他们这些权贵更明白。权势如果完全掌握在士族手里,百姓永远没有机会翻身,那整个国家也就只会陷入重复的循环里,无法进步,最终只会败退。
「但,要从士族手里拿回那些地权,可不容易。」
「无妨。」常瑶缓缓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话,逕自看向眼前的沉燁,问道:「这些事,沉翰林可拟好了详细规划?」
「初步计划已草拟得差不多了。」
「那好,你儘管准备;至于剩下的……」语句一顿,常瑶目光坚定,「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