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人算
十日后,朝廷因南方旱灾,群臣闹得不可开支时,沉燁当庭上奏,奏章呈了厚厚一沓,请求在南方施行“清田”。
除了趁此机会重整土地之外,同时亦下令地方政府清查土地,进行大规模的清丈,试图彻底减少士族避税而隐没的隐田,将土地进行清查整理后,按田地登记划定赋税标准,重新分配,既能便于朝廷管理,亦可增加朝廷税收。
此策大获靳尹讚赏,当朝大笔一挥,无视首辅一派的反对,龙飞凤舞地在奏章上批了个“准”字。
至此,清田策正式开始实行。
朝廷的旨意很快到达南方各地的县府,要求地方官员配合实行,然而,儘管有太子旨意,但南方长期经济富足,距离帝京遥远,地方士族难免颇有微词,不愿听从命令;因此从南方递来反应的折子,也很快就送到了靳尹案上。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各个面色尷尬,窃窃私语,殿内弥漫着一股浮躁气息。
靳尹靠着龙椅,微微一笑,道:「关于南方的问题,诸位爱卿可有想法?」
群臣面面相覷,最后都将目光眼巴巴地看向季紓,往常这个时候都是季紓主动提出解方,解了朝廷之难,然而偏偏此时的季紓低眉敛目,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好似事不关己。
而此时,首辅一派与士族站在一边,更不可能提出什么好的意见。
靳尹目光一扫,最终还是望向了凌首辅,「凌首辅可有良计?」
虽然早已知道凌首辅不会提出什么正经解方,但该做的面子还是得做,该过的场也还是得过。
凌首辅不急不缓地在眾人的视线中,出列道:「殿下,依臣之见,此事应当慎重考虑才是……」
这一句开场白,靳尹就猜到这隻老狐狸又要开始打太极了。果然,接下来的几句话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此事事涉士族利益,牵涉甚广,应当审慎思虑,不可贸然抢进等等,总归一句,就是要让他打退堂鼓。
凌首辅还没说完,靳尹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季詹事,你说吧。」
眾人见矛头指向季紓,皆把目光看向了缓缓出列的人身上。
季紓出列,默了半晌,才道:「殿下,臣以为清田涉及士族们的利益,那些田地世代由其把握已久,如今乍然要他们交出来,他们自不愿意;况且,地方官员如何与百年士族抗衡?故而,依臣浅见,不若趁此机缘,由朝廷择定适当人选,前往南方主导此事。」
靳尹眸光微转,忽地勾唇,「噢?那季詹事的意思,可是有适合的人选了?」
另一边,丽水殿内,维桑正在向凌思思匯报近日朝廷的动静。
「你是说,太子採用了沉燁的清田策?」凌思思听完挑眉,不禁讚叹:「真是好计谋啊。」
外人看来是解决南方旱灾,还能增加朝廷税收,而对常瑶和常氏旧部来说,则是多了一个机会--当百姓不需仰赖士族鼻息,士族与百姓间的联系中断,皇权表面上得以扩张,可清流也仅是表面归顺,待靳尹如从前对首辅一般依靠清流时,反面来说,清流也就可以反扑太子。
届时,控制靳尹,离他们的计划也就更近一步……
「是。但南方那边似乎成效不彰,士族联名抵制官府,主上那里也始终不松口……」
「那就再等一等吧。」
凌思思瞥他一眼,唇边扬起一抹篤定的笑。
鱼饵已经拋下,鱼儿迟早会上鉤。
正想着,门外有人通传道:「奴才给凌侧妃请安。」
凌思思与维桑对视一眼,连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苏全正立在厅中,朝她行礼后,递上一物道:「殿下让奴才将此物交予侧妃。」
凌思思接过来,只见上头记载了今日早朝上的议词,似乎是太子身边的翰林所记载早朝的议事纪录。
后宫不得干政,凌思思看了一眼,抬头迟疑地看向苏全,「敢问这是……?」
「殿下说了,今日入夜前,侧妃若有回信,儘管让宫人送去便是。」
凌思思目光微闪,反应过来这是靳尹给她的一次测试,笑着应道:「那就劳烦苏总管跑一趟,天黑之前,必将回信呈上。」
凌思思说着,暗中朝碧草递了个眼神,后者很快意会,当即笑着上前,将苏全送了出去。
望着苏全离去的背影,凌思思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拿着那本册子,转身走至书桌前,让维桑拿来官员名册,摊开放至面前,仔细研究。
碧草走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自家小姐持笔在纸上涂涂写写的场景,她好奇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写满了人名,都是如今在朝的朝臣。
碧草好奇地问道:「小姐,那是什么?」
「试题。」
「啊?这后宫嬪妃,还得要考试的嘛?」
凌思思:「……」
「太子是在测试小姐是否具有做皇后的资格。」彷彿是听不下去了,维桑忍不住看她一眼,替凌思思解释。
「皇后?这么说,太子殿下是终于回心转意,看清小姐才是最适合他的妻子了吗?」
「倒是也可以这么说。」
凌思思头也不抬,望着那满满一张纸的人名,沉吟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所以,我交出去的名字,必须得和他心里想的人--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的同时,笔尖如刀,游弋纸上,笔起刀落间,一个个名字被快速剔除,而其中第一个被划掉的名字就是沉燁!
碧草睁大眼睛,很是不解,「这清田策是沉燁提出来的,要说派谁前去主导此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可小姐怎么……」
「清田策虽然是沉燁提的,可他入仕不久,根基尚浅,而且他是清流,没有实权,那些世家大族不会听他的。」
然而,话虽是这样说,可随着被划掉的人名越来越多,凌思思这才感到犯难,满朝文武,真到要挑之际,竟是这般困难。
笔尖在越来越少的人名上徘徊,迟迟不能落笔,直到一旁的维桑再次开口,提醒道:「天要黑了。」
凌思思猛然一惊,心念微动,终于提笔在信笺上写下一个名字,折叠对齐,递给了碧草,道:「行了,拿去给太子吧。」
于是,当华灯初上,这封信被苏全拿进书房,递给靳尹后,他伸手拆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笺,放到桌上,就着案前烛火看清了上头的名字时,明显一愣。
在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两张纸,一样的墨色,却是两个不同的名字--
「小姐,如此……会不会太过招摇?」想起方才瞥见凌思思在纸上写下的名字,维桑斟酌着字句道。
「招摇才好,就是要招摇才能显得别开生面嘛。」凌思思语气一顿,又道:「更何况,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没错,自上次得知真相后,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能够将敌人的敌人送入局中,而不被敌人发现。
故而,这一次不只是靳尹存了私心,她也有。
「不过,他的身分特殊,太子会答应吗?」
「至于这个嘛,我早有安排……」
「……靳尚?」
书房里,靳尹看着纸上墨色新添的那两个字,眸光闪烁,难辨阴晴。
那是凌思思交上来的名字。
谁人不知太子与三皇子势同水火,无人敢在他面前捋虎鬚,且她曾与靳尚有过婚约,就更应避嫌,又怎敢在他眼前写了这个名字?
季紓瞥了眼他的神色,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说。」
「微臣觉得,端王……未尝不可。」
这句话显然在意料之外,但季紓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故而靳尹先是一愣,随即示意他继续说。
「臣举荐沉燁,是因其本就是清田的草创者,对于细节上最是清楚不过,派他出使最是合理;然他初初入仕,于朝廷中尚未站稳脚跟,自不及士族势力盘根错节,威信不足,恐难以震慑。」季紓语气一顿,观他神色并未动怒,这才继续说道:「然而,端王不同沉燁,南方本就是从前端王的属地,让他出使,犹如游鱼入水,且令其以皇室身分出使亦更有威信。」
闻言,靳尹沉默不语,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拍着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缓。他不发话,季紓也就没开口,两人彼此僵持着,维持一种诡异的默契。
两种不同的气势于空气中无声拉扯,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靳尹终于停下敲桌的手,开口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
季紓微微欠身,语气平淡,然而却又透出一股谦逊的姿态来,含着歉意道:「臣虽属意于他,可亦不愿触怒圣顏。何况,沉燁也确实是可造之才。」
季紓便是如此,足智多谋,面对他的猜疑和愤怒,他也只会不卑不亢地说明缘由,儘管不似旁人般卑躬屈膝,可却如一汪清泉,平淡沉静,很难让人讨厌。
靳尹哼了一声,却有了点笑意,「就属你能言善道。」停一停,又道:「不过,若遣端王出使,本宫确实不太放心……」
毕竟,一个是夺权成功的赢家,一个是不甘落败的输家,他与他交过手,自然知道他们同承一脉,骨子里都有对权力的野心与欲望,不可能轻易放弃,想要掌控他,可不是件易事。
进一步来说,南方曾为端王的属地,他对那处自然了解得更多,若让他出使,岂非纵虎归山?
季紓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垂眸淡声接道:「殿下放心。此次出使,端王係奉太子之命前来,纵然事成,百姓心中感念的也是太子;且让沉燁一同前往,也能从旁监视。」
派遣靳尚出使,事成,是他这个太子的功劳;事败,则可以将他推出去做挡箭牌。而沉燁身为清流一派最受太子青睞者,若要重新自清流中培养自己的人,则此行便是一个绝佳机会。
此事,似乎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有利无害,无可指摘。
靳尹目光一闪,揉了揉眉心,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再抬眼时,案上笔墨已然备好。他瞥了眼身旁的季紓,眉毛一弯,似笑非笑,持笔在黄锻圣旨上笔走龙蛇,悠然落笔。
从季紓的角度看去,但见黄锻圣旨上,字跡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其中两个人名参杂字句之中,尤为显眼。
而这两个人名落在靳尹眼中,便又多了无限畅快。
靳尹看着黄色缎面上两个漆黑的名字“靳尚”和“沉燁”,脑中已经得以想像那群老臣在接获旨意后,脸上难看的表情了。
被压制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翻身,真是爽快!
他眉眼轻弯,笑得清朗,手中玉璽落下,终是尘埃落定。
意料之中的结果,季紓不动声色,接过了他手中御旨,淡声道:「殿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