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束缚即自由

  三日后,朝廷出使南方的队伍在金黄的日照下,缓缓驶出城门,离了帝京。
  城墙之上,两道人影并肩而立,一同望着官府的车队浩浩荡荡离开帝京。夏日早晨,日光有些刺眼,凌思思瞇眼侧头,看见身旁的靳尹,虽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脣角处尽数流了出来,倒让她有些意外。
  黑月光向来不怎么显露情绪,如今这么高兴,怕不是因为南方问题得解,而是因为终于送走了那根埋在他心里的刺吧……
  靳尹察觉到她的视线,挑眉:「想什么了?」
  凌思思盈盈行礼,道:「殿下英明。」
  「噢?思嬡倒是说说看,如何英明?」
  「困扰了数日的难题,一朝得解,既找了替死鬼,又能拉拢民心,树立威望,殿下一箭双鵰,功成之日,指日可待。」凌思思净挑着好话恭维他,末了,又转了转眼珠,补上一句:「最重要的,是除了眼中钉,眼不见为净。」
  靳尹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没说她说的对还是错。
  「这一些,还得多亏了你啊。」
  凌思思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她那夜呈上去的名字,可此时却还得装糊涂。
  她偏了偏头,故意问:「那臣妾通过了测试吗?」
  靳尹将目光重新望向了城门之下,缓缓远离的队伍,声音被风吹散开来,显得有些飘忽悠然,「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凌思思的目光闪了闪。
  是啊,除了她,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如此刻一般,与他并肩而立?
  煦暖的日光下,长风拂起了宽大的衣袖,站在高耸的城墙上,人一下子变得顶天立地,所望之处皆渺小如螻蚁,令人生出几分俯仰天地的傲气来。
  因此,靳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伸到了凌思思面前。
  凌思思望着那隻手,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两人身后的影子看上去便像是紧紧依偎,密不可分。
  「思嬡啊,你知道吗?就在刚刚,本宫与你站在这里,俯视眾生,突然就意识到本宫曾犯下了怎么样的错误……」
  靳尹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所以,本宫决定了!你这次做的很好,本宫要为你的聪慧,嘉赏你,给你奖励--」
  凌思思一愣,下意识地问:「什么奖励?」
  然靳尹却不再答她了,仅是笑着睨了她一眼后,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凌思思向来是个忍不住好奇的人,他不提也就罢了,提了又不说,彷彿逗猫一般,看到了又吃不着,惹得人心痒痒。
  心里直觉他是故意说一半的,凌思思连忙跟上前追问道:「是什么呀?」
  靳尹不表态,于是凌思思又问:「不能告诉我吗?……不是又骗人的吧?」
  靳尹继续前行,凌思思熬不过他,只得咬了咬唇,不死心地又唤:「殿下?……靳尹?……阿尹?」
  她实在没招了,索性把能想到的称呼,从前凌思嬡喊的和常瑶叫的,一股脑接着唤。
  似乎是被她喊得烦了,走在前头的人终于有了回应。
  回应她的是如细沙般滑入耳中,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有着不耐烦却又带着纵容的一句:「不告诉你。」
  凌思思停下脚步,望着那个渐行渐远,没有回头的人影,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呆住了。
  水去云回。
  时间过得很快,随着以靳尚和沉燁为首的使臣出使南方,带来第一封关于清田的好消息时,与此同时的另一封信,也被快马加鞭地送到凌思思手里。
  信是从首辅府送来的,凌首辅看完后,再让维桑拿来给她。
  凌思思展开信笺,很快地看完了,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抬头看向维桑,「信上说的是真的吗?端午可以回来了?」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说边疆战事已平,出征的军队打了胜战,不日便可凯旋归来。
  面对凌思思期盼的眼神,维桑“嗯”了一声,道:「消息说已在路上,不日便可凯旋,端午也在其中。」
  确认了这一切不是做梦,想到端午终于可以回来,凌思思惊呼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碧草也是眼底眉梢溢满了笑意。
  与那些久经沙场的士兵相比,端午其实并不算受过专业的武术训练,充其量也只是在维桑手下,学了一阵子基础的功夫罢了。
  那时候事发突然,凌思思迫于无奈,这才孤注一掷,剑走偏锋,向靳尹请求让端午随军出征,将功补过;说是这么说,但大家好歹相处了一阵,怎么可能真不管他,私底下託首辅暗中看护的书信可没断过,如今真的听见了他安全归来的消息,几人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就连一向不擅表达情感的维桑,见状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在经歷了那么多事后,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
  是夜,在夏日璀璨的星夜下,一道人影披着夜色,熟稔地上了藏书楼的二楼,走到窗边立着的人身旁。
  一样的那扇窗,站着一样的人,凌思思站在他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枝叶繁茂的景色。
  「收到消息了?」季紓瞥了她一眼,开口问道。
  「嗯,今天早上收到的消息,那么久了,也该回来了。」
  「听闻军中来报,端午此次在战中立了大功,若非他屡操奇计,率领的那支小队突袭成功,我军也不会那么快大捷,因此殿下很是高兴,打算在军队凯旋之日,为其设宴。」
  「我的人,自然厉害。」凌思思与有荣焉地哼了哼,「不过,这靳尹是设宴设上癮了是吧?怎么动不动就要找个理由,设个宴会什么的。」
  凌思思的思维跳脱,总是能看见别人想不到的点,一开始还觉得莫名,可相处久了难免觉得可爱,因此听了她这句话后,季紓没有制止她,反倒勾起唇角,轻轻一笑。
  「这宴会,可是为你设的。」
  「我?」凌思思一脸莫名。
  「西启战事平定,端午功不可没,他是你的人,当初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他立下大功,抬举他可以替殿下在世人面前建立一个知人善任、宽容不咎的明君形象。」
  「抬举?明君?我看别了吧。」凌思思对此嗤之以鼻,「他没有暗中动手就很好了,才不奢望他会善待端午。」
  当初靳尹称端午是奴,那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厌恶眼神,她可是记得清楚呢。
  况且,对靳尹这种人来说,端午曾经做下那样的事,不管是不是真的,但若如今再封赏予他,无非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因此靳尹也许会嘉赏他,却不会重用他。
  季紓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反驳,而是接着道:「如今朝中虽有清流支持,可太子妃声望仍在,太子若想独掌权势,必须让自己的威望高过太子妃,因此太子想藉由端午,来抬举你这个侧妃,进而对太子妃打压,故选在军队凯旋之日,替他举办归功宴,于宴上为他加冕,赐封他为大盛剑术第一人。」
  大盛剑术第一人……
  因着先前宫宴一事,端午出征乃是以罪奴身分戴罪立功的,纵然此次因为他立下不少战功,才导致西南之乱如此快平定下来,但靳尹却是不可能给他加官晋爵的。
  亲自定罪于靳尹手中的端午,是不可能在靳尹的手下重新站起来的,那是一个上位者的尊严,也是一个朝代的规则。
  因此,靳尹可以给他一个“大盛剑术第一人”的封号,但却绝无可能给他实际官职。
  凌思思太了解他了,在听见他的打算后,忍不住冷笑道:「他倒是没变,还是喜欢做这样华而不实的事。与其封个那么中二的名头,还不如还他清白,给他个正经身分!」
  凌思思越想越气,她的喜怒哀乐不加掩饰,那般明显,双颊微微鼓起,像是隻小仓鼠,鲜明又可爱,季紓看着她,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他这一笑,惹来身旁凌思思的注视,杏眼瞪向他,语气犹带不满地问:「笑什么?」
  季紓摇头,本想轻轻带过,可目光转到眼前这张表情鲜活的脸上,心下一滞,脸上神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他似是在斟酌用词,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知道,一旦做出了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知道,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从送端午随军出征,与常瑶互相联手演戏,暗中扶持清流,再到设计让靳尚与沉燁共同出使南方……她就算没说,但他能看得出来,她想对靳尹復仇。
  在经歷了那么多事后,她无法原谅,也无法改变,所以决定踏上另一条路,与所有曾为此受害的人,设下一个局。
  可在达成她的目的前,她必须得有足够的资本,让靳尹心甘情愿落入这张大网里;因此,她必须不断增强自己的价值,让她在他眼里弥足珍贵,非她不可,成为他身边人人眼里的“太子宠妃”……
  凌思思知道他的意思,亦听出了他话里隐藏的担忧,她也没有打算隐瞒,走到了这一步,本就没什么不可说。
  「我明白。我选的这条路不好走,充满了危险,或许会很艰辛,但我本来就没想回头,既然选了,那就一条路走到黑,不能半途而废,是吧?」
  像是怕他担心,在这种时候凌思思还能眨了眨眼,朝他开玩笑,「我知道等待我的会有离别、失去和復仇,可我绝不承认太子宠妃这个称号,请离我远点啊!」
  明明是这么严肃的对话,偏偏从凌思思嘴里说出来,就显得风趣可爱,季紓缓缓勾了勾唇角。
  他在笑,可凌思思看得出来,他心里分明还有担忧。
  她在等他开口,而他无声垂眸,半晌,才缓缓开口问:「那,你们所选的这条路,尽头会是什么?」
  凌思思闻言一愣。
  「你们向太子復仇的机会成功了,之后呢?你们……会杀了他吗?」
  凌思思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这个问题,她确实没有想过,在他们的计划里,他们只是想揭穿靳尹偽善的面具,揭发事情的真相,还那些无辜受累之人一个公道,可是之后呢?復仇之后,要做什么?
  凌思思想了想,反问道:「那你呢?你希望我杀他吗?」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很可怕。」
  迎着过隙微凉的晚风,几綹墨发飞扬,掩住了脸上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低缓地响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想着找到事情的真相,替我父母报仇,让参与阴谋的人付出代价,一个都别想跑,为此我也曾经做了错误的决定;直到发现真相之后,我也曾愤怒、怨恨,想找到那个人,让他为此赎罪……」
  「可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赎罪?是让他也嚐一遍这样的苦,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还是杀了他呢?杀人其实很简单,一点也不难,刺下去就完了,可杀了人后……我,还会是我吗?」
  夜月星光下的季紓眨也不眨眼地回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的正义,绝不是靠着杀戮来奠定的。人在高处,所见不同,应伏低己身,当你一念即可定人生死时,更应慎而重之,以求俯仰无愧。正是因为生命如此贵重,所以即便困难重重,我也希望他的罪行,当是以国法律例处决,供世人明白,方能问心无愧。」
  凌思思闻言,低下头,喃喃道:「他这样对你,你还能这样想,换作是他可不会这么做……」
  「所以,我们才跟他不一样。」
  季紓深深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又慢又沉,「思思,我希望你所看见的这一些,是你手中的盾,而不是你的剑。所以,我不希望你杀了太子。」
  她永远和他们都不一样。
  因为她才是创造出这个漫画的人,得知的讯息、看到的事物都比所有人还要多,但他希望这是她所具备的优势,而非是拿来对付旁人的工具。
  凌思思怔怔地看着他,此前曾看不懂他眼里复杂的神情,此刻终于明白了。
  他既担心她遭遇危险,又担心她因为持有利器而成为危险。
  越有能力,越要克制--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告诉她的话。
  季紓从来没有变,他一直都是那个清直板正的温润公子。
  想通了这些,凌思思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笑道:「知道啦!我才不会杀他。在我们那个世界,随便杀人,那可是会被当成杀人魔关起来的。」
  季紓感觉到手里的温暖,亦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回以一笑。
  自从知道她不属于这里,两人很有默契地对此话题避而不谈,几乎很少提起这类话题,如今她难得主动提及,季紓心念微动,亦难得地问起她所出生的那个世界。
  「那你的那个世界,想必很美好吧?」
  「美好吗……好像也差不多。」凌思思想了想,歪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在我原本的那个世界,讲求人人平等,不分富贵贫贱,是追求民主自由的法治社会。但你知道的,不管在哪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多少快乐,就会有多少悲伤,所以……」
  她语气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语气一转,笑道:「跟这里比起来,唯一的最大好处应该就是自由了。」
  「自由?」
  「嗯,自由。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只要不违反道德律法,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哪里都可以;不像在这里,你们……都只能按着剧情发展行事……」
  她说着,似乎有些心虚,语气越发低了下来,不肯再继续说下去了。
  季紓垂眸看向他肩膀上的凌思思,反问:「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凌思思愣了一下,沉吟不语。
  「你觉得在这里,我们只能顺应故事发展,做出对应的选择,并不自由;但是你看,比起原本你说的那个故事,我们已经做出了改变,发现了原本没有发现的真相,可见我们并没有完全被控制思维。在这里,我们可以听风雨,知时节,因为懂得多,所以看得更远,也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所念与所爱,虽然看似被禁錮了,但心却是自由的……对我来说,心自由了,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你……是真的这样想?」
  「是。」季紓微笑,笑容淡化了冷淡沉静的气质,呈现出洒脱之意,「自由,应当是自己给的。而我很庆幸,我遇见了你。」
  如果没有她创造了这个漫画,他就不会诞生;
  如果没有遇见她,他不会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不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原还有另一种可能--
  「……肉麻。」
  凌思思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她憋了许久,才没好气地吐出这么一句。
  不过,她还是伸手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低声道:「我也是。所以时安……我会陪着你,永远都和你站在一起。」
  季紓眼睫微颤,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眉目深深,「与子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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