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泥淖

  消息传回皇宫时,归功宴方行至一半,池渊身为皇城司指挥使,亦在席上。
  殿前,少年储君正和唯一的宠妃不知说着什么,凌思思抿唇轻笑,靳尹便伸手将案上的葡萄拈了一颗,亲喂至她唇边,旁若无人的调情起来,他没有兴趣看他们俩情深意重,遂面无表情地别过眼去。
  目光不经意瞥见对面的季紓,儘管刻意忽略,可他的目光仍在极偶尔瞥见殿前看似甜蜜的两人时,明显暗了暗。
  池渊并不是喜欢看热闹的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看戏,同样身为太子心腹,他自然察觉到他们几人之间不寻常的氛围。
  他挑了挑眉,转动手中的酒杯,在与对面的季紓目光相对时,轻轻抬手朝他举杯。
  一场交手,无声对峙。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侍卫匆忙走了进来,打断了一室喧闹,急声稟道:「殿下,城中传来消息,七星楼出了事……」
  「七星楼?」
  七星楼是帝京第一高楼,许多达官贵人皆喜欢前往,因着军队凯旋,楼中接连办了几场庆祝活动,这个靳尹是知道的。
  只是,若是寻常意外,必不会劳动侍卫如此焦急来报,除非……
  靳尹一下子坐直身子,敛容问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城中来报,七星楼中发生坠楼事件,许多贵人们都在现场……」
  「坠楼?怎会坠楼?」凌思思疑惑地问道。
  「这……尚不清楚……」
  突然发生如此意外,眾人皆有些不知所措,纷纷议论起来,唯有池渊始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内心莫名地有些不安,随着侍卫的稟报,那种不安的感觉愈甚。
  他忽然想起了此时应在府中休养的妻子,鬼使神差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开口问道:「那坠楼的人,是谁?」
  凌思思闻言,似有所感,她也跟着看向那殿中的侍卫,谁知那侍卫闻言,脸色越发古怪,转头看了池渊一眼,适才犹豫地答道:「是、是……是池指挥使的夫人!」
  “哐啷”一声,随着话音落下,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思思惊愕地转头,看见池渊一瞬苍白的脸色,还不等靳尹发话,他便疯了般自座位上起身,往殿外急奔而去。
  一语惊天下。
  宴会提前结束,靳尹和季紓忙着处理善后,眾人各自散了。
  凌思思带着端午回到丽水殿,才到门口,但闻“啪”的一声,五色彩带迎头撒下,碧草和维桑领着宫人们站在院内,脸上堆满笑容,齐齐开口贺道:「欢迎回来!」
  端午一愣,「你们……」
  「他们一早知道你要回来,就准备了好久,说是要给你一个惊喜,跟我可没关係啊。」凌思思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摆了摆手,一副跟自己没关係的样子。
  她故作瀟洒,偏偏有人就要拆她的台,碧草哼了哼,反驳:「小姐就是爱面子,明明自己最是上心,早早就吩咐我们备下端午喜欢的菜式,还不承认呢。」
  心思被戳破,凌思思不禁气恼地瞪向她,「就你话多!」
  她们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的斗起嘴来,换作从前,碧草可不敢这样和凌思思说话,顶多动动嘴皮子,给她出些坏主意,可现在她竟也能与凌思思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如此自然。
  维桑靠在一旁,抱着手臂,还是那张扑克脸,嘴角却有了笑意。
  端午望着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熟悉却又陌生。眼前人都还是记忆里的人,可彷彿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凌思思和碧草笑闹着,突然瞥见端午沉默地站在院中,脸上神情有些恍惚,不由得停了下来,一旁碧草显然也注意到了,目光一转,一下子八卦地凑到了他的身边。
  「欸,不过听说大殿上,太子本来要亲自赐剑,结果端午弟弟你当眾拒绝,还要求让咱们小姐赐剑了,真的假的?」
  「是真的。」端午面色一凛,认真地道:「小姐对我与妹妹有恩,如此恩典,自然该由小姐赐剑才有意义。对我来说,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帝,都没有小姐来的重要,我只认小姐,为此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
  「欸,等等!你对我感谢,放心里就好,我可不需要你给我做牛做马。」凌思思本还想着听些八卦,没想到听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不得不出言打断,「你们也一样!」
  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转过,随即缓缓开口,认真道:「维桑和碧草的身契,我早还给你们了,至于端午,你现在已是自由身,在我眼里,你们都和我一样,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本就不分彼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不需要你们回报什么,对我来说,你们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都是一起生活的家人。」
  家人……
  对于碧草来说,她本就是首辅府的家生丫鬟,和凌思嬡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能当得这一句;可维桑和端午都是因为各自的原因,不得不和家人分离,辗转来到此处,看尽世态炎凉,对人心存戒备,从来没有人和他们说过,不需要他们回报,拿他们做家人。
  这些话,维桑在先前凌思思将他的祖传玉坠还给他时说过,儘管过了那么久,可他如今听来仍是不免动容;倒是端午,到底年少,沉不住气,听见了这番话后,竟是红了眼眶。
  凌思思最怕看人哭,这时候倒有些无措,好在碧草十分争气地在这时站了出来,不解道:「兄弟姐妹……不对啊,端午之前跟着维桑习武,唤他一声师父,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端午岂不是要叫维桑一声……爹?」
  凌思思:「……」
  端午:「……」
  维桑:「……大可不必。」
  「那行吧。不叫爹,那这样算起来,我比端午弟弟年纪还大,你便叫我一声姐姐来听听?」一计未成,碧草很快又眼睛一亮,朝着端午眨了眨眼。
  端午未及弱冠,到底是个少年,脸皮子薄,哪经得起碧草这般逗弄,当即涨红了脸,别过脸去,几次张了张嘴,那声“姐姐”终究喊不出口,只得转而求助地看向凌思思,囁囁道:「小姐……」
  「不是小姐,是姐姐!」
  凌思思轻咳一声,没好气地横她一眼,「你差不多得了啊。」
  虽然她也觉得端午害羞的样子,挺可爱的就是了……
  凌思思眨了眨眼,不对,可不能忘了正事!
  她调整了下脸部表情,轻咳一声,转头看向端午,问道:「对了,这次去西南,可有什么收穫?」
  「幸不辱命。」
  端午从怀中掏出几本册子,递给一旁的维桑,低声道:「我暗中蒐集了不少资料,本想着趁今夜宴会,群臣皆在,好一举揭发,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维桑翻了几页,目光微黯,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迎着端午闪烁的眼神,缓缓道:「你做的很好。」
  「师父……」
  不过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却已是难得的称讚。
  端午目光微亮,如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有维桑的一句做的很好,想来便是没问题,凌思思沉吟半晌,接着开口道:「没关係,反正东西已经到手,不怕没机会,之后再找个好时机就行了。不过,七星楼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机,七星楼发生意外,而且出事的还是池渊的那位夫人,怎么想都有些奇怪啊。
  「听说是茹夫人自己摔下去的,不过详细情形还在勘查。」
  「自己摔下去的……?」凌思思皱了皱眉,「那,茹夫人怎么样了?」
  维桑迟疑了片刻,才道:「人没死,不过眼下还没清醒。」
  夜已深,院内却亮似白昼。
  医者流水般进入房间,却又一个个束手无策,摇着头叹息着离开。
  池渊着急地站在一旁,看着茹夫人面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身上衣衫被鲜血浸染,放眼望去皆是刺目的红。
  「大夫,如何?我夫人情况怎么样?」
  他接到消息便来了,医者来了一拨又一拨,可每个人看完都只会摇头,连个准信都没有。
  那医者看了她的伤,又把完她的脉,沉吟半晌,才斟酌着道:「夫人自高处摔落,五脏六腑受到撞击,皆有损伤,且夫人脉相虚滑,本就体弱,兼之多思忧虑,如今元气大伤,恐怕是……」
  「那该如何是好?大夫,看是需要什么珍贵药材,您只管说,我都能寻来!」儘管内心早有准备,可乍一听闻这样的结果,池渊仍是心惊,顾不得许多,着急拉着医者问道。
  「这……旁的倒是还好,主要还是得看夫人自己啊。」
  「夫人……?」池渊一愣。
  「人若想活,给了药那才是事半功倍。可我观夫人意志薄弱,倒像是心中鬱结,不愿清醒吶……」
  不愿清醒……
  听得这一句,池渊如遭雷击,浑身一僵,有一瞬间他竟然不敢回头去看榻上的妻子,抓着医者的手缓缓松开。
  医者见他如此反应,毕竟行医多年,阅人无数,当知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的道理,亦不再多言,转身到一旁开了药方。
  「夫人的伤,已处理好了,需小心照看,莫要近水,内服的药方也已开好,交给下人们,按时服用即可。」他语气一顿,看了眼池渊泛红的眼角,叹息道:「这外头的伤,还能上药,可心里的伤啊,还需心药医啊……」
  池渊闻言,怔怔地站在房里,看着医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偌大的房间内,顿时只剩下他和夫人。
  医者方才的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每一句,都是对他无声的指控。
  是报应吗?
  因为他曾经犯下的错,所以现在她要惩罚在她自己身上,以此来报復他?
  池渊抬手捂着额,自嘲地笑了起来,再一次的失败,让他觉得很是好笑,可也不见得多好笑,他突然觉得悲哀,汲汲营营筹谋许久,到头来并没有得到更多,一切似乎都显得徒劳,没有意义。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放下捂着额头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沉默地走到榻边,盯着她青白的脸色,抿了抿唇,缓缓握住被子里的手。
  被子里的手很瘦,也很凉,可握着这双手,曾经是他最渴望又幸福的事。
  「茹娘……」他甫一开口,声音带着哽咽的嘶哑,「你还在气我……」
  他知道,她还在气他,对他不谅解。
  可有些事,她不明白,他无法解释,误会越结越深,彼此搓磨之下,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他咎由自取。
  想起宴上,他听见她出事的消息,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脑中有什么疯狂涌动着倾匣而出,彷彿再也听不见其他,他不顾一切于街道上狂奔,只为了快一点、再快一点来到她身边,深怕迟了一点,他的妻子就要从他身边永远离去。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贴近颊边,贪恋地望着她的睡顏,喃喃道:「别离开我……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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