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软肋与鎧甲
夜色如墨。
殿内空阔,一张四方桌旁,两道人影相对而坐,宫人们沉默地上了菜餚,便又安静地退下,只留下里头相顾无言的两人。
角落里的烛火摇曳,将殿内的两道人影拉得悠长。
他们面前早已备好玉箸佳餚,不过对于皇帝来说,眼前的佳餚美酒皆失去色彩,更如蛇蝎。
他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人影,沉声开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帝王的质问声中含着几分怒气,或许还有些不愿承认的惊惧。
就在不久前,宫女如往常般于晚膳时分送上饭菜,谁知他不过吃了几口,顿觉腹中隐有刺痛,随即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如遭针刺,他开口唤人,却见院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道影子守在门外。
这样的影子他并不陌生,许多世家中当有一群自己的暗卫,就连他辖下直属的亲兵神策军外,也有属于自己的皇城司暗卫,做些神策军明面上做不到的事。
然而,那影子对他的吩咐不闻不问,却对之后出现的太子俯身行礼,皇帝到底是一国之君,再看此景自然明白过来。
自从他被靳尹软禁殿中,朝政大权皆由监国太子掌控,本以为有凌首辅在,能够多少制衡,倒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掌控局势,连皇城司皆听命于他。
到底是小瞧他了……
相较于皇帝的愤怒,靳尹显然十分从容,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伸手不疾不徐地舀了碗鸡汤,递到了他面前。
「以上好的野蔘燉煮的鸡汤,父皇嚐嚐。」
皇帝看着面前的那碗汤,犹自散发着热气,而少年储君的脸隐在裊裊的雾气之后,看不甚清。
殿内空荡,守卫更迭,靳尹这是有备而来,自己被困在这许久,他突然如此动作,想来是终于找到机会下手。
此膳他愿不愿意用,只怕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些,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上回他费尽心思,匆匆见了凌思思一面,只来得及把东西交给她,但他猜测靳尹应是还未得手天河令,否则怎会继续留着凌思思在身边;不过,他竟能在凌首辅的制肘下,成功掌握局势,撤换宫中人马,令大半个皇城司几乎臣服于他,更何况外头还有靳尚虎视眈眈,作为威胁,走到今日这般境地,他到底筹谋了多久?
靳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笑道:「父皇这是要问,如今的情势?」
他笑了笑,也没管他说对还是不对,逕自说出了那个答案:「这还得多亏了父皇您啊。若不是您拿我做棋,暗示我也有机会做太子,放任我与靳尚相争,又怎能成就今日的本宫呢?」
「你……你竟然都知道?」
「知道什么?父皇是说,您放任皇子为了夺权自相残杀,还是……」靳尹压低了声音,幽幽道:「您其实一直以来属意的太子人选,都只有靳尚?」
皇帝闻言,果然面色一变,骂道:「逆子!你把尚儿如何了?」
「成王败寇,父皇觉得还能如何呢?」
靳尹不疾不徐地回答着,皇帝听在耳中,如坠冰窖。
他说的没错,他确实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靳尚。
靳尚为皇后嫡出,聪颖善谋,又有野心,是所有皇子中与他年少时最为相像者,他自然偏爱于他,有心将帝位传予膝下唯一的嫡子。
有了帝王有心的培养,加上后族依靠,靳尚要成为太子几乎是版上钉钉的事,可一个顺风顺水的太子,是走不长远的,为了将来做准备,他看中了出身卑微,却同样怀着野心的靳尹,有意藉他来成为靳尚继位路上的磨刀石。
可却没想到,他这一步错,步步错,让自己落得今日这般境地,满盘皆输!
「当年朕将你从冷宫捞出来,朕告诉过你,一个人可以有野心,可绝对不能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后来求娶凌思嬡,朕也当你是真的喜欢她,却没想到你从那时起便开始谋划一切了。」皇帝伸出手,颤崴崴地指着他,因愤怒而连着语调都有些断断续续,「这齣戏,你演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是父皇太轻率了。」
靳尹没有反驳,皇帝也知道,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了。能控制皇城司,恐怕整个内廷侍卫也都归顺于他了吧。
前朝内廷尽在掌握,他是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本事。
皇帝心中悲愤,连害怕都减了几分,即便腹中针刺之感已更加疼痛,他却仍死死盯着眼前的靳尹,咬牙切齿:「当年,朕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你带出冷宫,让你如今成为这般恩将仇报的怪物!」
「恩将仇报?」靳尹挑了挑眉,原本自进殿后始终漠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一瞬间扭曲起来,「你何曾对我有过恩?幼时,你一时兴起宠幸母妃,在母妃有了身孕后,却不闻不问,任由旁人欺凌,甚至直至母妃薨逝,也未来见她一面,若不是辛尚宫那事,你起了要让我做靳尚磨刀石的念头,恐怕你也压根就不记得还有我这个人吧?」
皇帝不防他如此直白地揭开旧时不堪的往事,一时间面色青白交加,说不出话来,只得咬牙喝道:「你……放肆!」
这一声,似乎是急怒攻心,皇帝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靳尹听着殿内不断的咳嗽声,内心埋藏许久的戾气也在这一声一声的声响里,一下一下被抚平,又强按着被压了回去。
靳尹很快恢復成平素的样子,又戴上无害从容的面具,看着皇帝咳得涨红脸色的模样,惋惜地叹道:「其实,您也从来没信任过我,也曾几次想置我于死地,让我不得不想旁的办法,接近常瑶,以设局拿到天河令。一开始你也派人监视过,但坚持不到一段日子,便慢慢放手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对面的皇帝仍在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宛如夺命符般,靳尹绕过桌案,走至他的身前,垂眸俯视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眸中却不兴涟漪,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又疯狂的笑意。
「父皇,是您的心变钝了。若还是当年心狠手辣,意气风发的帝王,又岂能给了我可趁之机呢?怪就怪,您识人不清,错信了人吧。」
皇帝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伸手拾起一看,但见是一朵簪花,是宫女间常见的寻常款式,可他的目光却是猛地一紧。
他认出了这朵簪花的主人,正是那日替他给凌思思带话的宫女,如今这朵簪花出现在靳尹手里,可想而知簪花的主人遭遇了什么。
他看着手中的簪花,忽觉喉头一腥,随即张口吐出一口血来,血染月桂,无声委然落地。
首辅府内,首辅夫人正偕着侍女欲出府去。
今日她同几个官夫人约好聚会,都是同党中人,夫君们在朝堂同气连枝,夫人们自也多有往来,因此这样的聚会并不罕见,首辅夫人一早便准备好,算着时间正欲出门,没想到方一跨出门槛,便撞见了下朝回府的凌首辅。
凌首辅身为朝廷的主心骨,大半朝臣以他马首是瞻,每日需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因此待他与几个朝臣商讨完对策后,回到府中多半已是午后,缘何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首辅夫人正疑惑着,凌首辅本就面色沉重,忽见簷下站着的夫人,脚步一顿,问道:「夫人要出府?」
「是啊,早先就和几位夫人约好的,我不是几日前才同你说过嘛……」
首辅夫人见他不记得,想来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还待要抱怨几句,不防凌首辅已是先一步打断她。
「别去了。这几日外头乱得很,若无要事,府中人皆不许出府。」
首辅夫人一愣,「……什么?」
不只首辅夫人,此话一出,无异于遭变相软禁,府内下人顿时面面相覷,人人自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辅夫人很快回神,上前想继续追问,却被紧闭的房门挡在了外头。
「为什么不能出府?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
「夫人,请回吧。」首辅夫人不依不挠,眾人又不敢上前,还是府中总管看不过去,出言拦阻,「大人如今正为了政事烦心呢,如今这般举措也是为了大家好,待事情有了眉目,大人想必会亲自向眾人解释清楚的……」
一门之隔,门外人声渐远,熟悉的人影慢慢远去;而门内,一人孤影,于斑驳光影间展开信笺。
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可承载的讯息却足以压垮一切,凌首辅看罢后仅是付之讥讽,冷冷一笑。
平地起风,院内树叶簌簌落下,凋零案前;而同样的落叶,于几日前亦落在帝京一处酒楼中。
季紓已经入座,窗外游人如织,偶有一两阵笑声传入耳里,更衬得此处雅间清幽无人。
案旁炉子上的茶壶升起裊裊白烟,窗下人素手烹茶,将一张脸隐于雾气中,看不真切。
凌首辅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素来与这个东宫詹事无甚往来,如今选在这个时机,私下碰面,也不知是何心计。
「季詹事,真是稀客啊。」
「凌大人来了,请坐。」季紓见他来了,并未起身相迎,仅是朝他頷首示意。
凌首辅挑了挑眉,照理来说,他不过三品,见到身居一品的当朝首辅该起身行礼才是,不过他们身处不同阵营,又无交情,他倒可以体谅。
凌首辅没有做声,缓步走了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与此同时,茶也煮好了。季紓抬手执壶,斟了杯茶,递至他面前。
茶香四溢,随着幽幽热气,縈绕鼻端,凌首辅自然闻得出是好茶,可他仅是瞥了一眼,便开门见山道:「季詹事不惜冒着被太子发现的风险,遣人向本官送来密信,私下约见,想来不会只是为了品茶间谈而已吧?」
「臣一片丹心,自是无愧江山。今夜请大人来此,自然有不得不请的道理。」季紓话锋一转,问道:「凌大人可曾听闻,近来关于那则司天监预言的传言?将颠覆政权者,正是最接近帝国核心之人。」
凌首辅心头一跳,何止听过,那些传言分明是衝着他来的。
随着司天监那则预言一出,百姓皆在猜测谁才是那手握重权将颠覆政权之人,他自也听过几回,起初还有其他声浪,可随着时间拉长,那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话题中心竟只剩下了自己的名字,显然是有人刻意操弄。
「不过是百姓之间的乡野传闻,毫无根据,自然无甚可信。」
「乡野传闻,自然毫无根据,但这三人成虎的道理,凌大人该是晓得的吧?」
凌首辅蹙眉,还不等他开口,季紓便先一步接话道:「若是谣言空穴来风,自当不攻自破,可……若不是呢?」
「季詹事言下之意,是有人刻意安排,利用司天监的预言,引导风向,为的……就是想借刀杀人?」
凌首辅浸淫官场多年,叱咤朝堂,今朝更贵为首辅,岂是心中无窍之人,听出他话中深意,当下便顺水推舟,试探一番。
季紓低垂眼眸,避开了眼前过于灼热的视线,不答反问:「听闻凌大人亦通棋艺,当知棋以黑白分阴阳,平为阴阳入混沌之象,届时黑子不黑,白子不白,此局又该当如何呢?」
凌首辅目光闪烁,没有说话。
靳尹如今已非从前位卑势微的无名皇子,他一手将之扶上高位,让他成为今日风光无限的监国太子,可他野心勃勃,自然不甘于此。
皇帝临朝倦怠,大事皆由监国太子说了算,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他若想掌握绝对的权力,就得先打破眼下朝局的平衡。
而摆脱桎梏最快的办法,当然就是打破牢笼--
答案呼之欲出,凌首辅袖中双拳紧攥,是对他恩将仇报的愤怒,还有自己错看人心的懊恼,眸中划过一抹冷意,咬牙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官定然不会甘心落于下风,誓要与之不死不休!」
「凌大人有勇有谋,可战火无情,又怎知万无一失?毕竟,那些人以您马首是瞻,为的是您,可不是首辅之名啊。」
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烧得正旺的怒火上,凌首辅蕴含怒气的目光却在季紓的这句话中,倏地冷却了。
聪明的人从不说透,也不需要说透。
季紓重新为凌首辅斟了杯茶,起身递至他的身前,缓声道:「有些人和事,若大人在人前过于在意,则人人皆知此为大人之所短,而尽可手持刀刃以伤之。凌大人认为呢?」
凌首辅沉默不语,眼睫微动。
那一刻,他难以抑制地想起了此时不在身边的夫人和凌思思,他于朝堂经营半生,自认不是个好官,所图之事非是为了大盛、为了百姓,只是为了能给家人过更好的生活--让夫人养尊处优,不必操心家计;让女儿一生无忧,不必仰人鼻息,如此而已。
他确实能与太子再斗一场,可他真有把握,能一去相安吗?
混乱的思绪自回忆中抽回,凌首辅注视着信上的字,沉吟许久,忽唤道:「晧澟。」
暗卫晧澟如幽灵般出现在书房中。
「最近太子可有何异状?」
「回主上,太子近日皆在东宫,未曾见过什么人,也未有异动。」
「那思嬡呢?」
「凌侧妃那儿还是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属下已经暗中联系维桑,可……仍是毫无进展。」晧澟说着,越发不敢抬头去瞧首辅的脸色。
这些话,从几日前便说过一模一样的,试图传入丽水殿联系的密信发了一次又一次,可始终如石沉大海,他们暗中前去打探的人,对于凌思思如今的景况也是一问三不知,一时间没了所有音讯。
近日来关于凌首辅即是司天监预言所指之人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经有心人肆意渲染得煞有介事,凌首辅的处境本就艰难,如此绘声绘影的栽赃,也难保靳尹会因此牵连身为首辅之女的凌思思。
如今与凌思思断了联系,更如雪上加霜,宛如一种不祥的预兆。
凌首辅沉默许久,才沉声开口道:「传令下去吧,集结底下所有人马,让他们早做准备,暗中部署。」
「主上?!」晧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那些人可都是您费了不少功夫,养在暗处的,若是全于此时集结,动静太大,只怕是……」
「如今局势紧张,已顾不得许多了。况且,本官与太子之间,迟早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战,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可……凌侧妃还在东宫啊!一旦开战,太子恐会以侧妃作为要胁,届时侧妃身处东宫,怕是难保安危……」
话音未落,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皆被湮灭在凌首辅一个冰冷的眼神里。
他何尝没有想过这些?
季紓不惜冒险约他一见,言语之间暗示他要小心靳尹,透露太子编排一切欲将之除之而后快的消息,甚至提起了夫人和凌思思……言辞曖昧,倒也不知他如今立场,所图为何。此人玲瓏心计,滴水不漏,他与之交锋,心惊肉跳,虽细想无破绽,到底仍存几分戒心。
可他有句话确实没说错,眼下凌思思失去音讯,也不知情形如何,而她待在东宫,身为首辅独女,一举一动皆会受到牵连,倒是让他左右支絀,难以决断。
他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院葳蕤的花草,兀自不知愁地绽放着。
角落里,烛台上昨夜未灭的烛火明灭,将纤长眼睫于眼瞼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室内沉寂了片刻,不得他发话,晧澟亦不敢贸然开口,只得等着。许久,才听见他叹了一声,下令道:「罢了。人先清点一遍,做得隐密些,先别让人发现了。」
庆历二十一年,秋。宫中降真案爆发。
皇帝圣体违和,缠绵病榻,每到夜里总是辗转难眠,因此平日里都要宫人们于殿中燃香,方能入眠;一日,宫人们不知送来的香料被人暗中浸了毒,一经燃点,毒气瀰漫,以致宫人暴毙无数,皇帝亦险些命丧其中。
为此,朝野震惊。
累及帝王,太子震怒,当即下令大理寺及刑部彻查,限期五日内查明兇手。
事发后第四夜,星子寥落,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对座一夜,待天光乍现时,两人带着一份早已拟好的结案报告,起身进宫。
那上头写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名字--凌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