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皇后
黄叶尽落,枯枝掛霜。
首辅府内,此时正是两军对峙,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冰冷的剑锋搁在了大理寺卿的脖子上,杀意毫不掩饰,直至此时,大理寺卿才堪堪忆起,眼前之人那可是曾一朝替换太子,叱咤朝廷,掌握半璧江山的大盛夜帝,能走到如此地位之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面对叛徒,他可从不会手下留情。
大理寺卿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颤声道:「大、大胆!本官可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捉拿罪臣,你……你胆敢动手,难道是要刺杀朝廷命官吗?」
「朝廷命官……你算哪门子朝廷命官?」凌首辅嗤地一笑,「大理寺卿忘性大,怕是忘了,如今东宫那位,可是本官一手扶持上来的。陛下还在呢,大人奉的又是何处的旨?」
大理寺卿面色一变,顿时急道:「你……」
「沉大人。」话音未落,凌首辅已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本官身居一品首辅,更是皇帝亲自指定的辅政大臣,想要拿本官问罪,自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就凭你……」
凌首辅瞇着眼,瞥了他一眼,轻轻“呵”了一声。
虽未言语,可那一声笑分明极尽轻蔑,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在场许多官兵都在,大理寺卿被如此当眾羞辱,自觉面子上掛不住,脸色乍青乍红,气恼之下也顾不得脖子上的刀剑,竟是扭曲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是!你位高权重,我自不如你。可我这一生纵然贪利,却未曾做过何等叛逆谋乱之事,反倒是你……傲气自负,成日以从龙之功自居,却未曾想暗地里豢养私兵,毒害圣上,以权谋私,意图篡位……」
大理寺卿迎着首辅深沉的目光,语气一顿,脸色神情扭曲,眼里却划过一抹奇异的色彩,话锋一转,道:「近来国内屡生异象,凌首辅如此作为,怕不是正印了司天监的那则预言呢。」
预言!
凌首辅眉心一跳,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随着大理寺卿此话一出,官兵们顿时面色复杂,面面相覷,不约而同联想起了前日里司天监的预言,再思及近来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虽未说什么,可看向首辅的眼中明显多了分忌惮。
就连府内几个下人们,看向首辅的目光也多了份迟疑。
这样下去,人心散乱,怕是坏了对他如今的情势……
凌首辅知道他是故意连结到司天监的预言,将那未来叛乱之人指作他,好顺理成章地除去,可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眸光一凛,冷声道:「沉大人口出狂言,想来已然疯魔,为防谣言可畏,动摇民心,本官今日就持剑诛之,以斩后患--」
他算好了,朝臣私自动武,滥杀同僚,有违律法,可若他杀的不是朝臣,而是将可散播谣言,动摇民心,患了失心疯的祸根呢?
大理寺卿闻言,听出他话中的杀意,临到头来,竟咧嘴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凌大人下手之前,可得想好了啊。杀我一个容易,可大人又要如何堵住悠悠眾口?」
凌首辅面色微变,想到了什么。
而大理寺卿只浅勾唇角,似笑非笑,「凌首辅别忘了,凌侧妃眼下还在东宫呢。这一刀下去,手刃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
他故意压低声量,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四周的人们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凌首辅面色一僵,持剑的手攥得发白。
他在赌,凌首辅宠女成痴,不会置那身处东宫的凌侧妃安危于不顾。
凌首辅凝目,没有说话,半晌,在大理寺卿已然篤定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平静的语气之下,隐藏的深意却冰冻刺骨,「如今的局势,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区别?」
凌首辅高高抬手,锐利的寒芒倒映在大理寺卿眼中,迫得他瞳孔紧缩;但见手起刀落,大理寺卿闭上眼,正觉杀意凛冽,今日自己就欲亡于此剑之下时,忽然,一道声音自远处传来,着急喊道:「且慢!」
随即伴随着一阵混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眾人转头看去,只见两道人影,衣着华贵,一冷一艳,自门外走了进来--
正是靳尹和凌思思。
身为双方制肘的平衡点,眾人皆讶异于凌思思竟会于此时出现,甚至还随同太子一起。
首辅夫人见到她,顿时一喜,「思嬡?你怎么来了?」
她并不清楚眼前情况的焦灼,眼里只看见了女儿,见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顿时美目含泪。
凌思思站在院内,看着她含泪望向自己的目光,脸上表情一下子复杂起来,却迟迟未动。
反倒是身旁随她一同过来的靳尹,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场面,不冷不淡地开口:「天子脚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卿见太子亲临,目光一亮,可再看直指自己脖子的刀剑,一时心头乱跳,连忙扬声道:「殿下!臣奉命捉拿凌首辅,谁知首辅抗命不从,还欲动手残杀同僚……」
凌首辅闻言,挑了挑眉,他自然看出大理寺卿和太子是一伙的,他们两人一搭一唱,演出了这一场要将他入罪,好一举除去的戏码。
「沉大人可要小心说话啊。是你犯上作乱在先,本官不过是欲替陛下除去反贼而已。」
「噢?」靳尹一笑,「谁是反贼?」
「自然是大理寺卿沉大人。」
「是么。」靳尹转身,看向后方。
但见有侍卫走上前来,逕自一剑挡开了首辅手中的刀剑。没了颈前的威胁,大理寺卿松了一口气,赶紧躲到了太子身边。
随着大理寺卿这一走,和太子站在了一块,眾人眼见此景,也察觉到了巨变,越发不安起来。
凌首辅看向靳尹,沉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今日早朝,大理寺和刑部的调查结果,直指首辅即是谋害父皇的兇手。此乃诛九族之大罪,牵连甚广,然父皇至今昏迷未醒,本宫不欲枉添人命,不想却是这般局面……」
凌首辅嗤笑道:「证据呢?捉贼捉赃,抓奸抓双。谁知道那毒香是谁动手送进去的,大理寺和刑部无能,与本官何干?」
靳尹叹了口气,低声道:「凌首辅,回头是岸。」
「毕竟……」
他微微敛眸,唇角于不见光的阴影处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宛如恶魔低语,「你一人自可随意,但可切莫忘了彼岸之人啊。」
他这话看似毫无牵扯,可凌首辅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若只有他一人,他确实可以放手一搏,去争一番天地,可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夫人和凌思思……
凌首辅的表情变了又变,他的目光看向美目含泪的夫人,再看向面色苍白,站在靳尹身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凌思思。
许久,他才将目光定在了靳尹身上,缓缓开口,沉声道:「区区竖子,若非本官,焉能有你之今日?你又凭何威胁本官?」
话音方落,凌首辅神色越发镇定,扬声朝着府内的兵士下令道:「你们还在等什么?速将反贼拿下!」
府兵皆是被首辅买来,经过多年训练,忠心不二,闻声当即拔出腰际的武器朝官府的人冲去,其他人亦被带动,也纷纷捡起武器,抵抗官兵。
衝突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战火迸发的瞬间,一道与现今景况不符的清脆嗓音,倏地响起,道:「如果他没资格,那……我的话呢?」
现场顿时一片安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噼啪啪”声,和众人的喘息声,无数双眼睛皆转头去看那站在院中的女子。
「……思嬡?」
首辅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朝凌思思伸出手,「思嬡,你在胡说什么?赶紧过来娘这里。」
她伸手欲去将站在靳尹身旁的女儿拉回来,可谁知凌思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胡说。对不起,娘。」
「你……你怎么……」
因为她这一句道歉,首辅夫人顿时有些无措,可她意识到眼前的女儿,似乎正在往与他们相反的道路上走。
凌思嬡从小性子执拗,又被他们养得娇气,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得惯了,什么都要最好的,一旦上了心,那便是不撞南墙不復返。
因此,进宫做侧妃,纵然委屈,可她仍然坚持去了;那么,这一次,面对父亲和夫君,她会怎么选?
首辅夫人莫名心悸,忽然有些慌神,被首辅扶着,看向眉目有些陌生的女儿。
「陛下遇害,谣言疯长,朝中祸事不断,司天监的预言才出不久,宫中便生降真案,时机太过凑巧,比起百姓口中的“天意”,我更相信是“人为”。」
凌首辅面沉如水,扶着身旁的夫人,问她:「你也觉得是爹?」
「大理寺与刑部调查结果,已晓諭朝廷,我无话可说。」凌思思语气一顿,轻声道:「阿爹,今日这一趟,我……是以皇室的身分来的。」
好一句无话可说。
她明知这是欲加之罪,却一句辩驳也无,眼看着父母家族身陷泥淖,自己坐壁上观,一句“无话可说”,便划清了界线,将自身撇的乾乾净净。
府内眾人知晓小姐素来烟视媚行,可却没想到,事到如今,她竟然选择冷眼旁观,亏他们方才还以为她是来救他们的,一时之间看向她的目光含着怨愤,迫于凌首辅的制止,才忍着没衝上去。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她在想什么,他又怎会不知道?
凌首辅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才沉声道:「思嬡,你这是要站在太子身边,与父亲为敌吗?」
凌思思面色苍白,她站在院中,身上衣裳被风一吹,衬得身姿越发单薄,彷彿随时都会倒下。
她垂眸,蝉翼般的眼睫微颤,轻轻开口,说的却是旁的事物,「阿爹可还记得,从前您和我说过,要让我做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只要我想要的,您都会替我拿来?」
「自然记得。」
「如今朝局动盪,陛下昏迷不醒,民间关于预言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百姓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而我等自然难辞其咎。」凌思思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若这艘船翻了,我这一辈子,就再没有机会了。如此,阿爹您真的捨得吗?」
凌首辅闻言,神色晦暗不明,彷彿从未看清她。
他以为她只是任性,不懂事,为靳尹所迷惑,但她这一番话,表面上极力维护皇室,为之拉拢民心,实则却是为了自己……
他这女儿啊,竟也有如此计较了。
想到这里,凌首辅盯着她,神色极尽复杂。
「对于我来说,身外之物,远没有心中之人重要。思嬡,你要想清楚,儘管我这个首辅能给你的不比皇室奢华,可但凡你说的出口想要的,倒也少不了你……」
「可我要的,您给不起。」
这一次,凌思思很快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犹豫地接道:「我要的,只有殿下才给得起。因为只有他,才能让我成为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大盛最尊贵的女人……
凌首辅想起当年宫里送来的那旨赐婚圣旨,当时她改变心意,他以为她是终于想开了,可原来那么多年,她从未放下对“太子妃”的执念。
凌首辅眼睫微颤,「你若想当太子妃,爹也可以……」
「不,您不行。」
凌思思整整衣服,风姿绰约地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凌首辅的眼瞳无比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脸——美丽的、妖嬈的、笑得冷酷无情的一张脸。
「不是太子妃,我要当的……是皇后!当太子妃,一切尊荣还得依靠旁人,仰人鼻息;可是做皇后,我就是整个大盛最尊贵的女人,站在未来的皇帝身边,才能将权力握在手里,整个江山我能分得一半--这才是我想要的。」
「你就这么自信,他能给你?」
首辅夫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算大概摸清了眼前的情形,见她执迷不悟,急得叹道:「思嬡啊,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是首辅独女,要是你爹倒了,这么大的罪名,你也逃不过啊!」
「这就要看,您是否愿意成全我了。」
凌思思回头,挽着靳尹的手臂,朝他微微一笑。
凌首辅面色顿变,「什么意思?」
凌思思还未开口,倒是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子闻言,轻笑出声,挽着身边娇艳动人的侧妃,隔着一院秋色,长叹一声。
「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你们以为,本宫为何能那么快查到你们身上?除了大理寺和刑部加急追查,自然还要多亏了一个人,因为有她的大义举发之功,此事才能如此顺利……」靳尹故意在此处停了一下,适才在眾人各异的目光中,含笑欣慰地握住了凌思思的手,「而此案告发之人,便是首辅独女、太子侧妃--凌思嬡。」
一语惊天下。
「……什么?」
「竟然是她!」
「凌首辅对她这样好,她竟然为了太子背叛他,真是泯灭人性!」
随着太子的这番话,越来越多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有人讚她大义灭亲,也有人骂她罔顾亲恩,各式各样的话都有,可身为话题中心的凌思思却彷彿没有听见般,脸上的神情完美得无可挑剔。
不过想来也是,儘管父亲身负叛乱重罪,可她身为此案告发者,又有太子亲自背书,戴罪立功,她自是能从中脱身,甚至不止于此,她当然可以这般冷静。
而另一边,知晓真相的凌首辅面色苍白,他扶着已然软倒身子的夫人,没有说话,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许久,他才低笑出声,在眾人怪异的目光中,越笑越大声,彷彿真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末了,他收笑敛容,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真的想好了?」
「是。能走到今天,我们都不容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的。可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之女,要当皇后,真的是太难了……我们之间,只有您倒了,我才有机会。」凌思思眸光一转,迎上首辅沉凝的目光,杏子眼里噙着若隐若现的泪,透着微不可见的示弱与恳求,抿唇道:「阿爹,事已至此,认了吧。别再负隅顽抗了。 」
事已至此,她别无他法。
凌思思清楚,靳尹特意带她亲来凌府一趟,便是要叫她亲手斩断与凌首辅的联系,以皇室的身分,告发首辅罪行,利用首辅对她的情来要胁,逼迫首辅主动认罪,将他送入大牢,彻底扳倒以首辅为首的世家一流;同时,藉着戴罪立功的由头,让她从中脱身,一个没有任何靠山,势单力薄,只能完全依靠他,为他献策的女人,才是靳尹心中所要的皇后人选。
他在给她走到他身边的机会,代价是亲手将亲生父母送入大牢。
而她走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只能赌一赌--赌首辅对凌思嬡的情;赌太子虽想藉稳固朝堂与天下民心之名兴事,但毕竟陛下还在,他也不好做的太绝。
院内,秋风萧瑟,噤若寒蝉。
良久,凌首辅才开口一连道了好几个“好”字,轻拍了拍夫人的手,随即将她轻轻推了开来,一步一步走到凌思思面前。
他手中的剑尚未除去,随着他朝着太子和侧妃步步逼近,周围几个官兵皆是严阵以待,就连凌思思也不觉心头一紧,抿了抿唇。
从凌首辅的角度看去,早晨斑驳的光影里,凌思思的脸忽明忽暗,配以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像破败庙宇中老朽的邪神雕像。
在眾人紧张的目光下,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所有人诧异的吸气声中,轻笑一声,“哐噹”一声,弃下手中的剑,开口道:「行,人老了啊,没有力气了……这罪,我认。」
凌思思浑身一僵。在他身后的晧澟终究忍不住,喊道:「主上不可!」
此话一出,凌府上下骚动,都在劝说首辅不要认罪,可他却面色未变,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他抬眼看向太子身后的大理寺卿,「沉大人可要亲自绑我?」
还记得方才颈上的冷意,大理寺卿再一次别过了他的视线,也避开了他的问题,只转头示意一旁的士兵动手。
眼看那象徵屈辱的镣銬戴上了首辅的手腕,首辅夫人终于回神过来,红着眼挣扎扑上前,却被身旁的人们紧紧扯住,她无法靠近,便只能哑声哭喊着让他们别抓他。
可这本就是场阴谋,成王败寇,又有谁能救他呢?
凌思思僵硬地站在原地,大理寺卿得到太子示意,伸手一挥,就要将人带走。
在经过她身边时,凌首辅低声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实在太低了,以至于凌思思都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凌思思附耳过去,靠得近了一些。
而也就是这一句话,将她拖入了深深的渊谷中,难获救赎。
他说的是:「别怕。」
凌思思一愣,这一句话,终于击溃了她的心防,她猛地回过头去,可却只能瞧见,他被官兵带着,一步一步走出院子,再也看不见了。
他彷彿一瞬间苍老许多,从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首辅,走出了这扇门,云泥之差,便只能是人人唾弃的阶下囚。
身旁的靳尹搂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她没有听。凌思思低头望着袖子里的手,十指纤纤,上头深深印着几道月牙印子,深刻见血。
没有人知道,在她说出那些冰冷无情的话时,需要多么用力,才能强逼着自己不崩溃。
而天边风捲残云,满院萧瑟,秋天啊……终于还是来了。
今夜无月。
御花园中,一道人影佇立亭中,望着无边夜色,默然不语。
深秋时节,入夜犹带露水,阵阵晚风捎来寒意,凌思思立在亭中,任由秋风拂乱一头墨发,却丝毫未动。
肩上一暖,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一身月白衣衫的季紓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替她披上莲紫色的披风。
她张了张口,唤:「时安……是你呀。」
「在想凌大人的事?」
他见她穿着不见花纹的广袖曳地长裙,妆容素雅,长裙外的薄衫是月下濛了雾气的淡紫色,配上发髻上的一只蝴蝶发簪,皆与素来的娇俏灵动不同,显得格外朴素,分明是无心打扮。
今日凌首辅的事他自然知晓,大理寺卿将之逮捕后即刻送入大牢,虽未判刑,可按太子的意思,似乎是打算秋后问斩。
世家一派顿失主心骨,大受打击,而首辅也遭褫夺官职,因此他不再称他为首辅,仅唤一声“大人”。
事变突然,凌思思自然心情不好,他经过此处,见丽水殿的人四处寻她,便猜测她会在这里。只在见到她背影的那一刻,他略一思索,便能猜出她此刻烦恼。
凌思思想来也知道此中缘故,她低垂眼眸,拉紧了披风,缓缓开口:「今日,他们当着我和娘的面,将阿爹带走,阿娘过来抓着我的手,哭求我救他,但我没应,还推开了她的手。」
她回想起当时的阿娘哭得好伤心,面对着女儿的背叛和丈夫被下狱的慌乱,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求助唯一的女儿,就像抓住唯一的希望;但被阿娘深切寄望的她,却没有办法,甚至连看她一眼也做不到,只能心虚地别过头,害怕看见她失望的表情,伸手推开她抓住自己的手。
那一瞬间,府内的家丁看向她的眼里都是责怪,对他们来说,她不再是府里的大小姐,而是敌人。他们纷纷指责她,说她冷血无情,卖父求荣,更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有听过,但她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他们骂的都是对的,她就是一个卖父求荣的坏人。
「我明明知道,靳尹要当皇帝,一定会对阿爹动手,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我明明知道,剧情发生了变动,我努力的想将剧情拉回原本的轨道,但事实上是我白忙一场,根本什么也没改变!」凌思思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你知道吗?阿爹在走之前,还偷偷跟我说,让我“别怕”,但我……我明明对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他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怪我啊?」
兴许是眼睛进了沙,有些难受,她抬手随意揉了揉眼睛,竟意外揉出一脸的泪。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泪水,试图将之擦乾净,可眼泪却不停使唤似的,任凭她怎么抹也抹不乾净。
季紓看着被她胡乱抹成一片的妆容,终是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疯狂的举动,「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啊?」凌思思红着眼看他。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季紓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伸手拉过她的手指一看,但见纤纤十指上伤痕累累,伤口隐在暗处,没有人知晓,可他却看见了,因而感到心疼。
「儘管没有力量,也想要保护的人,为了他们,就算再难,你也都做到了。身为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也是一样,又怎会怪你?」
凌思思低下头,哽咽道:「可就因为我,成了他们的软肋,所以才让别人有机可趁,断了阿爹的路……」
首辅筹谋半生,若他肯,倾力背水一战,未必会输;都是因为牵顾她才……
是她亲手折断了他的羽翼,断绝了他的路。
她抿了抿唇,内心自责的情绪像张网,铺天盖地将她笼罩,令她难以释怀,眼里的雾气正欲凝成泪水落下,一隻手却轻轻地抚向她的发顶,缓缓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正因为是家人,是亲人,心中有爱,便不愿让对方受苦。虽然在有些人眼里,爱不过是人心软处,一旦昭示天下,则人人尽可伤之;但也因为有爱,所以儘管身处长夜,仍保有一线光明,能让人变得更强大--爱,从来不是负累,而是盔甲。」
爱不是负累,而是盔甲。
原来……不是负累吗?
凌思思怔怔地抬头看他,在他眼里看见了当时和首辅看她时一样的眼神,那时她还看不懂,可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季紓看了她一眼,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疼不疼?」
他问的是她手上的伤。因着事发突然,她只顾着担心,倒未曾上药。
凌思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季紓责怪似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一点一点,轻柔又仔细地替她上药。亭中除了晚风拂过簷下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外,一时变得很安静,在那样的静謐中,心跳声就显得好清晰。
凌思思望着眼前垂眸替她细细上药的男子,摇摆的心渐渐地归于平静,可另一重想深入探知的欲望,却亟欲破壤而出,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
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如此周而復始好几次后,最终还是迎着他的目光,问出了口:「时安,你会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吗?」
季紓替她上药的手微微一顿,令她的心也跟着为之一沉,目光跟着暗了下去。
谁料,浓密的睫毛扬起,清润如水般的声音,倾吐出的却是另一个答案:「不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和你站在一块。」
凌思思一愣,抬起头来,和他含笑而坚定的目光撞在一块,那一瞬间,什么都不必言语,惟彼此心知。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凌思思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所有艰辛困难的时候,她幻想着他仍在身边,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秋风寒凉,长夜漫漫,可只要和他在一起,似乎就有了勇气,能够一直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