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背叛
牢房幽暗。
自大理寺和刑部将凌首辅缉拿归案后,关于太子侧妃大义灭亲,告发生父之事传遍大盛,朝野间对她颇有讚叹;然身为话题中心的另一个人,此时却遭囚于大牢,不见天日。
凌思思好不容易避开太子耳目,在季紓的帮忙下,买通牢房侍卫,走进幽暗潮湿的牢中,便在走廊尽头,那阴暗的角落里瞧见了想见的人。
只一眼,便让她不禁红了眼眶。
只见不见光的角落里,凌首辅闭目盘腿坐于残破的草蓆上,神色安然,身上被匆忙换上的囚衣上有些脏污,虽不见血跡,可仍然刺眼得很,偏偏他如此淡定,倒好似所在不是牢房而是禪寺。
应是听出了她踌躇的脚步声,凌首辅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朝凌思思的方向看了过来,迟疑地唤道:「思嬡……是你吗?」
凌思思闻言,眨了眨眼,勉强压下了泪意,走了过去,「……是我。」
她伸手掀开斗篷,来到牢房前,隔着一道栏杆,透过角落里昏黄的烛火,她飞快地在他身上打量过一圈。见他只是神态略显疲倦,身上却未有伤痕,想来靳尹已经认定他难逃此劫,故而也未对其拷打,让凌思思暗松一口气。
倒是凌首辅见她前来,语气不善道:「牢房苦地,侧妃身分尊贵,怎可踏足?」
凌思思知道他还气着当时自己说的那些话,她心里也不好过,只抿了抿唇,垂眸道:「我来看看你。」
凌首辅打量了她几眼,神色疏远,「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你深夜前来,恐怕太子并不知晓吧?侧妃就不怕被太子知道了,你这用心良苦就功亏一簣了?」
凌思思闻言一愣,当即红了眼眶,手指一紧,于指腹落下一道月牙印子,偏还得哽咽着硬声道:「他不必知道。我也不会让人随意动手的!」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听着毫不着调,可凌首辅却听明白了。
明明心里难受,不愿让他们受到伤害,可偏偏还要嘴硬……
凌首辅想到这里,再看她微红的眼角,终是心软叹道:「思嬡啊,你这么爱哭,若是轻易让人看见了,那你所为之谋划的这一些,岂非要前功尽弃了?」
凌思思一愣,抬起头来,一滴泪在眼里滚来滚去,险险要落下来,「……阿爹?」
凌首辅笑得极恬淡,目光温煦得如四月的阳光,缓了语气道:「阿爹都知道,你是想保护家人。在府里时,不过是要演给太子看罢了。」
「您、您怎么……」
看出凌思思的惊讶,他仅是一笑置之,道:「其实早在事发半月前,东宫的季詹事便曾来找过我,暗示太子欲利用七星楼一事,欲借刀杀人,对爹下手,因此爹也不是毫无准备……」
季紓……?
季紓他既然来找过阿爹,依照他的性子,应该提醒过他才对,可阿爹为什么……
「那东宫詹事季紓,和你关係匪浅吧?」
「阿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凌思思气他这种时候还想八卦,不禁恼怒地瞪向他。
不过,凌首辅丝毫没有半分自己身陷囹圄的焦急,反而还轻扯唇角笑了起来,「从上回他来府中寻你,我便看出来了,你俩之间互有情意吧?因此他才寧愿违背太子之意,回护于你……」
「……我和他的事不是重点!」
凌思思简直要被他气坏了,都什么时候还执着八卦女儿的感情世界呢。
她想了一想,心下一定,很快压低声音道:「阿爹,你放心,眼下刑部和大理寺那边还没定罪,一切都还有转机,我们都在外面想办法;就算不行,大不了就硬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您出来的!」
为防旁人听见,她语气不高,可在说这话时眼里却亮的惊人,充斥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坚决,竟让人一下子捨不得移开目光。
凌首辅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脸上神情云淡风轻,「我虽难逃此劫,可大丈夫生而坦荡,又何惧一死?自古多少异乡魂,至少爹能死在故土,落叶归根已是无憾。」
他说到此处,脸上竟透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生死真能置之度外,全然不在乎了。但片刻,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忧色,在目光触及栏杆外的凌思思时,转而愈盛。
「只是,我这一走,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和你娘……」
「阿爹!」凌思思喉中一滞,心头一阵绞痛,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你别急,听阿爹说完。」彷彿知道她要说什么,凌首辅抬手止住了她未开口的话,道:「爹这一生,为了私心也做个不少错事,实也算不上清白。我虽位极人臣,尽享荣华,可所做所为自当不得一句好官;但对你和你娘,虽称不上尽善尽美,捫心自问,却也勉强当得一位及格的夫君和父亲……因此,你千万要记得,纵然在天下人面前,为父不是个好人,但至少爹从未对不起你们!」
「阿爹,您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我、我都说了,会想尽办法救你们的,您这样说……好像要交代什么似的……」
凌思思听着他如交代后事般的言语,隐隐意识到什么,眼中一酸,望出来的景物已蒙了一层泛白的莹光,却仍挣扎着不想明白。
凌首辅惋然长叹,「思嬡啊,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无忧的官家小姐了,没有阿爹,你也有自己该做的事,该走的路,爹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凌思思的泪险险从眼眶里逼落,她仰着脸,望着头顶小小的一扇窗,逼迫着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将眼泪逼了回去。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他道:「既然是自己选的路,那就得走下去,往前走,永远别向后看。」
一旦选了路,就永远回不了头了。
也不能回头。
凌思思迎着他的目光,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漫画里那个善谋权重的反派重臣,以及方穿越时于琼华园初见,也是他替她挡下了搞砸献艺后太子的刻意针对……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唤醒,许许多多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画面一下子浮现脑海,一点一滴拼凑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不是她,是凌思嬡。
便是因为意识到这个,凌思思才尤为难过。因她感受到了这份沉重而真挚的心意,可真正应该收到这份心意的人--真正的凌思嬡,却已经不在了。
在她从未想过自己拥有怎样的幸福时,她就已经失去了知道的机会;而她,不过是李代桃僵,被迫承受着这份不属于她的、迟来的情意。
她未曾开口,已然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守在门外的维桑出声提醒道:「小姐,该走了。」
凌思思扶着墙壁,不敢再对上他的目光,近乎逃离地转身离去。甬道的风呼啦出来,透骨彻寒,她没忍住回望牢房内一灯如豆,残焰摇曳,忍了又忍的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汹涌而出。
丝竹声声,旖旎悦耳,相较于前朝的风捲云涌,此时的丽水殿中,歌舞昇平。
凌思思倚在金丝编织的白玉榻上,吃着御膳坊新製的糕点,配上冰镇过的果酿,眼波慵懒。
殿中有个舞者跳得极好,凌思思随手摘下头上的珠花,朝他轻掷过去,那舞者一个转身稳稳接住,目光闪动道:「多谢侧妃赏赐。」
凌思思什么也没说,仅是扬起唇角,笑意盈盈地看他,眼角眉梢,颇为嫵媚;如此情状落在一旁的靳尹眼里,也不生气,甚至见她杯子空了,还帮她又斟满一杯。
「本宫方才所言,你认为呢?」
他瞇着眼笑问,彷彿只是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然而就在刚刚,他才和她说了打算将首辅秋后处斩,并将凌府满门流放一事。
凌思思在袖中攒紧了手,儘管内心已然惊怒不已,恨不得直接跳起来一把刀了他,可表面上却勾了勾唇,不怒反笑,「殿下还需在乎臣妾的想法吗?」
靳尹瞇眼一笑,避重就轻,「毕竟,凌首辅到底是思嬡你的父亲,本宫总得顾及你的想法呀。」
「父亲……」总算是露出了马脚,凌思思冷笑一声,推开了眼前的杯子,坐直身子,瞪向他:「殿下屡次拿这件事来试探,是想证明什么?臣妾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了殿下而背叛了父亲,难道还不够证明心意吗?」
靳尹笑意微敛,没有说话。
凌思思气笑了,用着和凌思嬡一样的那种张狂又傲慢的神情,抬起下頷,直直盯着他,沉声道:「就算我想当皇后,可也绝不是顶着罪犯之女的身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宫人们有眼力见儿的悄悄退下,整个殿里只剩下年轻的太子和侧妃默然相对,无声拉扯。
靳尹像个吝嗇斟酌的商人,警惕而渴望地看着凌思思,一面恐惧择错后的万劫不復,一面又渴望得到她,让他难得陷入挣扎。
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皇后这个位置,决定一个朝代是否安稳。巩固政权,稳定民心,甚至两国邦交,皇后都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凌思嬡聪慧有谋,虽然偶尔有些小性子,但无伤大雅,对于能助他的人他向来都是多多益善,更何况最重要的是--她爱他。女人和男人不同,一点微薄的情意,便能感动她们,让她们为之死心塌地,他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也不讨厌她,甚至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为她所吸引,不可控制地想朝她靠近,得到她,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他同样害怕,卧薪尝胆的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走至今日,还要为人所迫,不得自由,永远过着屈居人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所以,凌首辅必须死。
凌思思看着他复杂多变的神情,彷彿被威胁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好一会儿,他才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本宫不信他。」
凌思思一愣,旋即才意识到他在向她解释。
他不信凌首辅,但却愿意相信她。
她突然有点想笑,这份“相信”怕是也不单纯吧?其中夹杂多少怀疑,又有谁说的清呢。
「后族势力太盛,难免有干政之嫌,将来本宫执政,处处制肘,岂非形如傀儡?」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亲手与之断绝关係,本宫很是欣慰,也能允你所愿;但若要替他求情,就不必了。」
凌思思哼了一声,像看脏东西一样看他,「殿下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既下得去手,自不会反悔。反倒是殿下,心口不一,说的总比做的好。」
她这般牙尖嘴利,又有了些熟悉的影子。
靳尹挑了挑眉,笑着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哄道:「那你说,要怎么做?」
凌思思就等他这一句,眼珠一转,很快想好了理由。
「阿爹犯了这样大的罪,罚是必然要罚的,但总不能祸及未来的皇后吧。」她眨了眨眼,「不如……就判处流放之刑吧。」
「流放?」
凌思思点头,「是啊。我深知阿爹秉性,比起判死,自高处跌落,坠入尘泥,他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如今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还得亲眼看着她登上高位,岂不更痛苦?」
靳尹抬眼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首辅半生掌握大权,一心想要将你推上太子妃之位,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遭到亲生女儿背叛……也对,活着才能体会被背叛的痛苦,这种不得自由却不得不苦苦煎熬的滋味,确实也该让他尝一尝了。」
凌思思心中大石终于放了下来,总算是发自内心地一笑。这一笑,落在靳尹眼里便是一道风景,无端添了几分曖昧,他伸手取了几上的酒一口饮下,然后顺势搂着她,吻上她的面颊,还待吻唇,却被凌思思一把推开。
她高傲地仰起下頷,眼里仍透着些不满,他知道她还在为了方才之事恼怒,故而哈哈大笑,食指轻点了她的鼻尖,「都依你。」
过没几日,关于首辅定罪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大盛。
除了皇帝寝宫中被浸了毒药的降真香,刑部和大理寺随后自凌府中搜出与西启来往的书信,以及先前宴会上首辅带来的那些私兵都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朝廷很快定下了首辅通敌,暗藏私兵,谋权篡位的罪名,因太子一念仁慈,不欲于皇帝病中枉添人命,故而仅判处凌府上下满门流放。
而身在东宫备受宠爱的太子侧妃,亦是身为首辅独女的凌思思,则因其告发有功,将功抵罪,反愈见宠爱。
对此,自然是有许多朝臣不满意的,其中常主簿便是一个。
好不容易前脚搬倒个权倾朝野的首辅,再来个任性妄为的首辅独女,那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嘛!
常主簿是见过靳尹和常瑶从人前恩爱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的,因此对如今靳尹待凌思思的态度,实在不能不大着胆子劝道:「侧妃到底是那人的血脉,纵然有告发之功,可那本是诛九族的重罪,如今殿下免了死罪,只判处流放之刑,已是格外开恩了。殿下要是真喜欢侧妃,略施惩戒也好,可这般恩宠,在外人看来,实与卖国无异。」
其他的也就算了,便是首辅那些罪名的其中一条,即是通敌之罪。
如今凌思思安然无恙,朝野内外早已议论纷纷,靳尹此举等于是失去民心。
「那又如何?」相较于旁人的担忧不满,靳尹反倒不以为然。
「殿下,如今有风声传言,侧妃盛宠,几欲盖过太子妃,而陛下至今昏迷不醒,您若继位大统,或将改立后位,朝野内外皆议论纷纷呢。」
靳尹眼神嘲弄,瞥了他一眼。
说是替他操心,实际上却是担心凌思思当上皇后,找他麻烦吧。
况且,他如今身分尚未公之于眾,在外人面前,他仍是太子妃的父亲,若太子妃换人,他这个未来国丈,岂不是落了空?
靳尹知晓他心中的那些小心思,平日里无伤大雅也就罢了,但要是真敢坏了他的事,那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常主簿在他投来视线时,便乖觉地低下头,不再言语,目光却是渐渐阴沉。
「对了,今日就是凌家流放之日吧?」
「是。待午时一到,人也该出城门口了。」
「是么。」他漆黑的眼楮落在了窗外,天边的一轮红日上,幽幽道:「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吧?这样一场离别的戏,总得有人一起看啊……」
于是,当常主簿奉命来传凌思思过去时,凌思思自然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不免一下子恨得咬牙。
他明知道今日是首辅一家流放出城的日子,却还故意让她这个时候上城楼,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人都被他赶走了,他还要去瞧人家笑话,甚至带着她这个“卖父求荣”的恶女,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简直是变态!
凌思思虽然气着,但太子之命,她自然不能推拒,何况她还需要他的帮忙。
她气归气,到底还是踩着时间,来到城楼。高耸的城墙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眼前一重重的石阶,此刻倒映在她眼中莫名地有些模糊,让人连往前迈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
凌思思攥紧了身侧的裙摆,眨了眨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可眼前彷彿被蒙上一层雾气,令她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她一点也不想去,直到这一刻,站在了城楼下,她才无比意识到这个念头。她想转头就走,可城楼之上,还有个人在那里等她,要是她不来,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凌思思从未感到如此煎熬,不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是常主簿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正欲回头来寻,她浑身一僵,正是犹豫时,却觉手腕一紧,还未待反应,就被一双手拉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却再看不见,只背脊紧贴着墙壁,驀然撞入了那漆黑的眼眸中。
此处正是凹陷处,被阴影笼罩着,外头看不到这里有人。
季紓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握住了她紧攥的手,透过掌心的温暖给与她勇气。
「又是试探……」熟悉的雪松香气縈绕鼻端,与掌心的温度一起给与她勇气的同时,也激起了内心深处压抑的情绪,「又是无止境的试探!我都已经做到这样了,他到底还想怎么样啊?他非得这样折磨人才开心是嘛!」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日牢中的凌首辅,他明明知道自己认下罪责,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可他还是愿意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范围内,去成全她。
而自己将他送入大牢背负骂名不够,如今还要亲自登上城楼,俯视着他狼狈离开京城……这让她情何以堪?
季紓知道她的难受,在当年他知道了母亲的死讯后,隐姓埋名入了宫,无数次在宫中遥遥望着那所谓的“兇手”皇后娘娘时,也是这样的心境。
可没有人能帮他,成长本就是痛苦的,唯有深刻记得此时的愤恨,才能矢志不忘,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无坚不摧。
「别怕。」他抱着她,轻声在她耳畔道:「我们都在呢。你做的很好,我们都知道。凌首辅此前託我告诉你一句,他说,你永远是他的骄傲,所以等等你可不能红眼啊。」
「骄傲……可我怎会是他的骄傲?我、我根本不是……」
若是他的骄傲,她不会害他背负骂名,被流放边境。
凌思思靠在他怀里,听到他这一句,眼泪顿时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当然是。眼下的困局,不过是一时之计,常人以全域死换一子活,或以一子换全域生,而你却走了另一条路,让棋局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机会,所以维桑和端午才心甘情愿地等着你,因为他们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接他们回家。」季紓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正如我选择和你站在一起,凌首辅也是一样,他还在等着你,等你有一天亲手还他清名,以碧树琼花相迎,将他接回故都。」
凌思思一愣,虽没有说话,可眼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明亮动人。
「从前他护着你,往后,便由你护着他,予他半生无虞。你做得到吗?」
凌思思抿了抿唇,迎着他清亮的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季紓便笑,「那记住了,从来就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所以不要怕。」
「殿下心性多疑,无论如何,都要冷静一点,千万不能红眼,绝对不要让他看出你在意什么、想要什么……」他语气一顿,缓了语气道:「别心存愧疚,这不是永远的别离,你就当……此行,是送一送要暂时远行的家人吧。」
不远处寻人的动静愈发靠近了,凌思思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平復了下心情,才在他的目光下转身离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彷彿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他,确认似地问道:「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还能再见面,所以……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对吗?
彷彿看出她的担忧与不安,季紓微微一笑,温声道:「总会再见的。」
凌思思看着他唇边的微笑,摇摆的心渐渐平稳,虽然心中仍有抗拒,可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朝他看去一眼,转身朝城楼上去了。
在台阶前,她遇见了正焦躁寻人的常主簿,乍一见她,脸上不耐的神色很快换作虚偽的讨好,「侧妃总算是回来了,让下官好找。这若是误了时辰,办坏了殿下交代的差事,那下官可就不好交代了,正急得不行,差点就要急得派人去寻呢。」
凌思思心中本就不悦,如今再看他虚偽的神情,心中噁心得不行,当即冷着脸,斜睨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常主簿真是好大的本事,不过这与己无关的事,最好不要管,免得惹火上身。」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答,逕自登上阶梯,走上城楼,站到了靳尹身边。
「你来了。」他侧过头,朝她伸手。
凌思思伸手放在他的掌心,随即手上一紧,被他牵着立在墙边,俯视着这城市灯火,万里河山。
不远处,城门口的地方,有一队长长的人龙,身着囚衣,腕上系着绳索,被为首的官兵牵扯着,往城外而去,正是今日遭到流放的首辅一族。
长风尽处,他拥着她高立城楼之上,寒凉的西风颳过脸庞,撩起了墨般长发于空中纷飞。
深秋时节,寒风刺骨,吹得她的双颊僵硬,小脸苍白,但更冷的却是被他拥在怀中,底下的一颗心。
「看到了吗?首辅罪行深重,言行无状,本宫下旨仅判其流放之刑,已是格外开恩。」
凌思思额角一跳,她当然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要让她记住,今日首辅一家不死,都是因他一念之间。
他要让她记住他的恩惠,从此对他感恩戴德。
她勾唇一笑,「殿下所做之事,臣妾都知道,便先在这里替阿爹谢过殿下。凌家上下对殿下的恩德,必定终生不忘。」
唇色娇艳,那一抹笑意更显完美,让本就娇俏的一张脸添了几分媚色,宛如话本里国色天香的倾城美人。
靳尹盯着她,却觉得并不快意,心口有股莫名的烦闷,少年眼尾微微泛红,笑意散去后,他双手抱住凌思思的肩膀,把她往怀中深处带。
他怀里冷冰冰的,透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凌思思侧开头,有种想不管不顾将他打一巴掌,直接往楼下推的衝动。
他唤:「凌思嬡。」
「……嗯。」
「本宫本来不应该轻易放过他的,本宫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所以,如果你背叛本宫……」他自说自话,低头附在她耳畔,语气又低又冷,像条拚命缠绕她的毒蛇,低声道:「本宫不会放过你。」
凌思思没有答他,抬起头望向城门边上的那道人影,他身子挺拔,儘管身陷囹圄也不见沧桑之态,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亦回头往城楼看去,与她的目光遥遥相对。
她眨了眨眼,耳边的胸膛,一声声跳动透着几分茫然的躁动,如果不是知道他做的那些,她会觉得一切都是幻梦。
凌思思放下自己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思嬡……永远不会背叛殿下。」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