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红顏枯骨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方才扑灭火势。
城中到处乱成一片,城中人人脸上尽是惊慌之色,官府的人马于火势扑灭后,当即指挥着清理现场,端午混在人群之中,望着满目疮痍的现场,饶是来之前早已做好准备,亲眼目睹仍感到不适。
太疯狂了……
他紧紧攥着袖中的手,直至目光看见了什么,这才身子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是……什么?」
「不知道啊。怎么……看上去……有些奇怪……」
随着四周的几句低语,有人大着胆子,耐不住好奇,上前拨开了四处横倒的断简残垣,从端午站的角度看去,隐约瞧见了类似人的轮廓。
「这里怎么还有人啊?」
「天吶,造孽!不会是昨晚来不及逃出来的吧?这是人是鬼噢……」
「等等!」在一阵嘈杂的低语中,那人忽然出声,面色一白,拿着木棍上前翻看的手在微微颤抖,「这……这好像……不是人……」
不是人……?什么叫不是人?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覷,一下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见那人手上一抖,僵硬地转过头来,一张脸上乍青乍白,神情如同见了鬼似的。
「喂,你说什么呢?那不是人是什么,你倒是说……」
话语戛然而止。
那人在一声突兀的异响中,看清了地上露出的某样东西时,顿时瞪大眼睛,没说完的那些话哽在喉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个被烧得焦黑的残破骨头露了出来,被人这么一翻,瞬间自角落里滚了出来,就那样骨碌碌地搁在路中央。
「……人、人的骨头?七星楼里怎么会有人的骨头?!」
无数个疑问,伴随着百姓们后知后觉的尖叫声,一下子乱了套。
官府的人闻声很快赶了过来,将百姓围在了外头,试图想将他们全都挡在外面,可纸包不住火,随着越来越多的白骨被挖了出来,七星楼下藏有无数枯骨的消息终是不脛而走。
七星楼乃係皇权的象徵,素来为帝京城中的重点地标之一,谁能想见这繁华之下,竟藏有无数被烧得焦黑的冰冷骸骨?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而端午立在暗处,望着这一切,除了一开始的惊愕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能瞬间将所有感官淹没的彻骨寒意。
红顏枯骨,天边一群通体漆黑的乌鸦,盘旋在断垣残壁之上,呀呀地叫着,宛若不祥的预兆。
西风萧萧,将整座帝京城蒙上一层肃杀之色。
几月之内,七星楼坠楼案伴随着司天监预言,在市井之间越演越烈,圣上遇害,此间嫌犯凌首辅一夕沦落囹圄,落得全族流放后,七星楼失火一案又起,直将刑部退至风口浪尖,陆知行在酒楼上吃饭,都能听见一楼堂内唾沫星子横飞的议论。
「说说,这年头都是些什么事啊?这司天监的预言一出,那是各种糟心事层出不穷,先是坠楼案,再来是降真案,现在七星楼还惨遭祝燃,害了多少人,你们说这预言还真挺准啊!」
「可这样说也不太对吧?预言上说的那个人若真是首辅,他不是都被流放了嘛,那之后的七星楼纵火案又该怎么解释?」
「会不会是因为人还在,所以预言并没有破灭?」
「哎呀,这都不是重点!你们听说七星楼下的那些白骨没?那么多人啊……你们就不好奇那些人是怎么来的吗?」
陆知行坐在栏杆旁,听着堂中的议论,手中折扇一转,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当常瑶走进雅间时,见到的正是玉冠紫袍的陆知行,手持十二玉骨洒金折扇,也不在乎仪态,斜倚栏杆,一派瀟洒恣意的风流气息。
听见有人进来,他一转头,看见了常瑶后,当即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听着那些关于近日意外的言论,道:「出了那么多事,谁曾想一把火,倒是烧出了天来,这几天处处都能听见百姓的议论,这下只怕难以收场了。」
「兴许要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呢。」
常瑶逕自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在底下那些人的议论声中,替自己倒了杯茶。
「也不知道凌思嬡到底在想什么,事情闹得这么大,就不怕逼急了,太子连她也捨了吗?」
陆知行嘴上说着不管凌思思死活,想看她笑话,可在知晓首辅出事时,他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拉着常瑶帮忙的人。
只是凌思思说她自有安排,只让他们帮着指控轻判首辅流放一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不会。」常瑶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靳尹生来反骨,越是遭眾人反对的事,越是能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如今凌大人遭到流放,朝臣都在上奏批评大理寺轻判,思嬡逆势而行,反而会让他更加欣赏;何况,他本就心悦于她……」
陆知行闻言,扇着扇子的手一顿,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严肃,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阿瑶,你认真和我说一句,七星楼下的那些……真与凌思嬡无关对吧?」
这些日子,关于靳尹欲褫夺常瑶的太子妃身分,转而扶持凌思思上位的传言不脛而走,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一直没有相信。
但随着事态发展至今,凌思思的那些举动,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面对他的问题,常瑶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不答反问:「那师兄觉得,火烧七星楼一案,可是意外?」
「自坠楼案后,七星楼一直有官兵看守,寻常百姓不可能接近,就连你我当时亦是废了一番功夫,加之“刺客”一事,楼中早已坍塌毁损,自不可能无端起火……」
「是了。可是一个已经废了的七星楼,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选在此处纵火呢?」
「是为了……地底下的东西。」陆知行皱眉,「有人想掩盖底下的痕跡,毁去那里曾有人秘密操练私兵的秘密。」
一旦想清了某些东西,顺着这道线索,很快就能想清楚背后的全貌。
「七星楼下的那些枯骨,便是曾经在那里受训,却来不及逃出的私兵!」
他目光一闪,攥尽了双拳。
太残忍了。
为了掩盖私心,就一把火烧了七星楼,断送了那么多条性命……
陆知行捏紧了手中折扇,沉声道:「这样的事,大理寺和刑部那些人就不管管吗?」
常瑶垂眸,低声叹道:「也许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呢。」
陆知行骤然抬眼,眸中惊异。
「从坠楼案开始,之后的事情似乎都围绕在七星楼和皇室之间,同样都由大理寺和刑部介入调查,可结果却是凌大人入罪,凌府满门流放,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
「是啊,水至清则无鱼,越是顺利,越是显得欲盖弥彰。但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单从结果来看,难道就只为了扳倒凌大人,还是……有旁的目的,恐怕这才是最棘手的。」
「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说的精准,常瑶接续他的话,说道:「那日,我们在七星楼碰见茹夫人,我便猜想她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引来大理寺介入调查,这才让我们发现了七星楼下的地宫,然后才有了后来一连串的事。但话说回来,茹夫人久居深闺,不理外事,如何会知晓其中秘辛?是谁告诉她的?又或者,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池渊的夫人,池渊是皇城司指挥使,若是池渊告诉她的,倒也说的过去。但如果真是这样,此事怕也和池渊脱不了关係,事情一旦曝光可是重罪,茹夫人明知事情后果,又怎么会寧愿赔上性命,也要藉由舆论施压,逼得大理寺介入调查,公开此事呢……」
话又绕回了原头。
既知事发后果,谁又会寧愿赔上性命,去告发牵涉自己亲人的惊天大祕呢?换作他也不干。
但这么说的话,一切就又失去了方向……
常瑶看了眼堂内犹自喧闹不已的人群,长长叹息,「这其中事实如何,只怕是要待茹夫人亲自解惑了。」
陆知行眉心一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繁华地,欢乐场,然而此时那些喧闹纷杂却染上了几分惶惶不安,犹如风雨前夕。
他皱了皱眉,千愁万绪间,却也只得叹息一句:「近来流言蜚语不止,朝野内外都不安歇,要是有人能作证便好了……」
朝野内外都不安歇,自是有人先坐不住。
下了朝,和太子议完了事,常主簿正欲收拾回府,却不想在书房门口撞见了一个探头探脑,行跡可疑的人影。
「你是哪宫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常主簿!」那人被叫住问话,显然吓了一跳,可看见是他后,顿时松了口气,语气甚至还带着几分庆幸。
常主簿瞇了瞇眼,打量着他几眼,见他身上穿的是皇城司的服制,恍然道:「你是皇城司的人,这个时候来找殿下有事?」
皇城司眼下虽为池渊统领,可自皇帝不理朝政,其中人马多半皆听命于太子,为太子所效力,若有急事皆会入宫派人通知东宫,这他是知道的。
谁知那皇城司侍卫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不是殿下……是皇城司有些事务,需指挥使大人决断,只是池大人公务繁忙,属下这才想着来此等候……」
对方一番话说的颇为心虚,常主簿是从人精里打滚出来的,只一眼又怎会看不出其中关窍。
自几月前七星楼坠楼案,茹夫人昏迷不醒,池渊心急如焚,为此进宫请了多少御医过去不说,还日日亲自守着,别说人没见着,连朝会都连着几日未见了。
常主簿自然知道他是找不到人,才大着胆子来东宫碰运气堵人的,可他面上却不显,只故作不知,恍然道:「这个时候,是也该到皇城司纳新人的时候了吧……」
自从太子掌控皇城司后,每季皆须从各地遴选资质不凡者,选入其中,扩充人才,而这名单的择定还需指挥使亲自研议。
「是,原本是先由底下人先过滤一遍,才交由指挥使择定,只是这季人数不如往年,不知是谁近来在调查此事,我们下面的人也越来越难瓣,只好先一併呈给指挥使过目……」
「哦?竟有这样的事?」常主簿的眉毛斜斜地扬了起来,看来很是意外。
「可不是嘛。」
那侍卫苦着张脸,自觉办坏了差事,正愁着,没想到遇见了常主簿。在他眼里,常主簿与池渊同是太子的心腹,又是同僚,便是一伙的,兴许能帮忙也不一定。
「那……敢问指挥使……」
他试探地往里头看了眼,常主簿很快意会,叹了口气,很是无奈道:「那怎么办呢?你来的不是时候,这池指挥使眼下恰巧不在东宫呢。」
「啊?……竟也不在东宫吗……」
常主簿微一扬眉,自然没错过他后头的低语,他早看池渊不顺眼,本想着趁此机会看他的笑话,可看着这眼生的小侍卫满脸苦恼的样子,心神微动,忽然心生一计,再看向他时的眼里划过一抹异色。
「你也别着急,这事情呢,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办。」
「常主簿的意思是……?」
常主簿转了转眼珠子,笑瞇瞇道:「这事急从权,自也有应变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