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利人的选择

  「常瑶……?」
  随着此话一出,眾人不由得扭曲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只见门外,一身素色衣裳的常瑶拾阶而来,步入堂中,直直站到了常主簿的身前。
  谁也没有想到,常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单纯心善,她自事发后自请禁足朝阳殿,此时豁然出现,想来便是为了常主簿而来,料到她来是为他求情。
  常主簿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初见到她时的错愕,很快转变成希望,那一瞬间他好似忘了自己对她做过什么样的事,只如溺水之人紧抓着眼前的浮木不放,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襬,道:「阿瑶,阿瑶……你是太子妃,你帮帮我!他、他们都要害我,你快、快点和他们说,我是未来国丈,他们不能动我啊!」
  「国丈……」
  常瑶垂眸,俯视着脚边狼狈不堪的常主簿,曾经她也曾真心视他为父,将他作为唯一的家人,所以在知晓真相之后,她愤怒、她悲痛,甚至怨恨。
  可如今,她看着他,内心却再也勾不起一点涟漪。
  「父亲啊,我当然会帮你,有些事情他们做不到,可我却可以,早在你选择成为我“父亲”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吗?」常瑶低头俯视着他,眼里如一汪深潭,平静寒凉,深不见底,「他们动不了,我能。」
  「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女儿啊。唯一的女儿。」
  常主簿恨极,恶狠狠地瞪着她,恨声道:「你……你怎么敢?」
  常瑶迎着他愤恨不平的眼,于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勾唇无声一笑,轻声道:「如果律法没办法处置你,那就让我这个唯一的女儿送你下地狱吧。」
  听见这句话,常主簿宛如一下子被抽去所有力气,松开抓住她衣襬的手,绝望地跌坐在地。
  而常瑶只是冷漠地抬眼,看也不看他一眼,于眾人各异的目光中,逕自转身朝着堂上的主审官道:「我能作证,端午指证常主簿一事--都是真的。」
  儘管证据确凿,又有太子妃亲自作证,罪行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然事涉太子妃父亲,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未来后族,主审官面有难色,转头看向一旁神色难辨的太子。
  「这……」
  靳尹尚未开口,常瑶已是先一步转身,朝着靳尹微微欠身行礼道:「常主簿所犯罪行丘山,臣妾身为其女,未及察阻,实为妾之过,臣妾愿自请责罚,还请殿下勿枉勿纵,以正朝纲。」
  此事乃常主簿所为,其实也与常瑶没什么关係,可她如今当眾请罪,自愿与常主簿同罚,那他也乐见其成。
  靳尹看了她一会儿,适才微微頜首,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缓缓开口:「既然太子妃都这么说了,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是。微臣谨遵殿下之意。」主审官闻言,微一正色,应道。
  只靳尹的目光又停在了常瑶身上,悠然道:「不过,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太子妃身为一国储妃,当以宫中祥寧为重,本宫希望以后不再出现与此事有关的任何后续,也不想朝中再不安寧。」
  常瑶明白这是警告她莫要忘了方才所言,让她安静待在宫里,做起从前不理外事的“太子妃”摆设,也莫要肖想藉由清流一派妄图搧风点火。
  她低眉敛目,尽量将声音放得很平和,「是,臣妾谨记。」
  「很好。」靳尹终于回过头来,瞥一眼堂上的主审官道:「那么,宣判吧。」
  惊堂木再一次敲响,发出清脆的声响,眾人下意识屏息望向堂前,只听见主审官轻咳一声,终于宣布了最后的结果:「据端午告发七星楼纵火一案,经本司查明,为常主簿所为;另涉诈欺、贪污瀆职、教唆杀人、贩运人口,加上窜改司天监预言,对皇室不敬等罪名,证据确凿,实为天理难容,故本官在此,依我朝刑律判处常主簿斩首之刑,于秋后行刑!」
  一锤定音。
  窗外有天光乍洩,自重重云层后透了出来,一下子点亮堂中阴霾,坐在太子身旁的凌思思,与站在堂内的端午,同时抬起头来,目光遥遥相对。
  只一眼,便如沧海浮生,悄然地自彼此相对的视线中流了过去。
  而常瑶望着他们,素丽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笑,迎上他们的目光,亦在顷刻间,红了眼眶。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他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站在这里,面对这一切。
  事情的真相,在迟了那么多年之后,终于能够重见天日,儘管恶人并未全部伏诛,得到应有的处罚,可总算能告慰为此受到伤害,无辜亡魂的在天之灵。
  待来年她去到了初一坟前,也能光光正正的和她道一句歉。
  为此,他们等了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走出大门,凌思思在门外迎面撞上了孤身一人的常瑶,两人目光交会,她向来恃宠而骄,见了太子妃也不行礼。
  「人都散了,太子妃还不走,是想做什么吗?」
  「我有些体己话想同殿下说,不知殿下……」
  语气断得恰到好处,常瑶上前一步,像是欲探头去看里头的景象,实际却藉着角度,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有事想问你。」
  凌思思眼睫微动,动手拦住了她,皮笑肉不笑,「哎呀,殿下还在处理政务呢。太子妃想说什么,不如和我说说,我也许还能替你分忧一二呢?」
  一旁宫人们听过太子妃和侧妃素来不合的传闻,如今又听她这一句,显然是要起争执的预兆,贵人吵架,谁也不想殃及池鱼,很快便退到了远处的廊下去。
  常瑶瞥了他们一眼,确认没人听见,才低声道:「方才堂上的那个证人,可是真的?」
  凌思思今日在堂上做的事情是早先知会过她的,因此她自然也清楚,但方才出现自称是七星楼一案倖存者的那个人,她实在很难不在意。
  「假的。」
  凌思思状似无心地勾起了一綹长发,绕在指间,一圈又一圈,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朦胧起来,「那是靳尹找来的人,故意给常主簿下套的。」
  「什么?那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惊呼太过突兀,常瑶语气一顿,察觉到远处几道停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忙不迭转道:「听闻,殿下将人送入了大牢?」
  方才她那声惊呼显然引起了几个宫人的注意,凌思思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因此也顺着她的话配合演下去。
  「对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只差在罪名成立与否而已嘛。」她掩唇一笑,又道:「伤是故意弄出来的,靳尹为了取信于人,故意捏造了七星楼纵火案的“倖存者”,但他自然也不是完全无辜,他是皇城司里靳尹安排的人,拿了钱自愿帮他演戏。」
  竟然是这样吗……
  常瑶想起当时堂上,眾人在见到他时惊讶害怕又怜悯的神情,却原来一切都是场别有用心的预谋,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太荒谬了……」
  简直太荒谬了。
  竟然因为金钱,寧愿弄伤自己的脸,替旁人作偽证,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世道?
  「虽然觉得可怜,但他好像自己不那么觉得呢。」
  凌思思回忆方才离开时,还看见那人从靳尹手上拿过银票时,脸上那抹贪婪满意的笑容,便忍不住感到可笑又可悲。
  「能在靳尹身边做事,想来他也并不无辜,但若因为没有证人,而变成不存在的罪,那岂不是更加冤枉吗?这么一想,其实也就是各取所需而已呢。」
  各取所需……是啊,他们是都从这场贸易中得到了想要的,但凭什么旁人就要为此牺牲呢?
  这本就不是场公平的交易。
  常瑶咬牙,眼神闪烁了几下,思索半晌才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做下这些事,对他我自已无甚旧情可念,只是到底名分尚存,有些话想听他亲口说。」
  「这还是不了吧?我听说入了刑部大牢的罪人,都得遭到刑罚,恐怖得很呢。」凌思思转了转眼珠,又笑:「况且,既无旧情,又何必要去呢?」
  从司天台离去,季紓折返衙门与太子会合。他来时,公开会审已然结束,靳尹正在里头和刑部的人议事,他在廊下站着,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谈话,一时是“常主簿必除”,一时是“那场火委屈你了”云云,然后是什么人的奉承声。
  他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忽然想起步夜在司天台上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厚云积发本是积累许久,纵然天明,可什么时候方能天光大亮,得见万里晴空呢?
  薄薄的一线日光自身后照来,明亮之地皆是漂浮的尘埃。
  是靳尹议完事,自房中走了出来。
  季紓很快将自己从方才短暂的恍惚中抽离,微微俯身,道:「微臣见过殿下。」
  房内,太子身后的几个刑部官员,自二人身侧路过,往日于朝堂上见过这个深受太子信重的东宫詹事,见他此时出现在此处也不意外,只客气又疏离地点了点头,很快离开。
  季紓眼角馀光瞥见一道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影,内心微动,面色却是不显。
  「你来了。外头怎么样了?」
  靳尹面色如常,间话一般问起,季紓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真兇绳之以法,百姓之间虽有感叹,可对殿下和太子妃大义之举却颇为讚赏。只人非草木,太子妃起初看着漠然,称与那人恩断义绝,后却仍不免伤怀,方才在门外遇见了凌侧妃,似乎想入大牢见其一面。」
  常瑶当初知晓真相后对常主簿的怨恨他是清楚的,但说让她亲自当眾揭发常主簿,其中没有其他目的,靳尹本还有些不信,不过听他这么说,他才松了口气。
  「到底相处多年,常瑶性直单纯,为他伤怀,也是情有可原。」
  他想了一想,到底不能完全放心,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时安吶,此事你做的很好,有你帮着本宫,本宫确实放心。只是,今日公堂上这么一齣,怕是将清流一派得罪了不少,刑部那里,还需你来处理。」
  这样的话,季紓并不陌生,他言下之意是让季紓替他处理了常主簿,他知道太多,纵然遭遇此事,心中自然怨恨难平,难免逮着机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这么多年,他跟在太子身边,人人都道他清白,可却不知在这样的人身边,哪能真正无瑕?
  他没有反驳,只深深拜过,如从前那样谦逊平静,道:「殿下放心。」
  有风吹过,道路两旁树影摇曳,满地纷乱。
  季紓出了衙门,缓缓走在大街上,动盪一时的案件暂时落幕,城中彷彿又恢復到从前的烟火气息,他混在人群里,随着人流,走到街角一辆停驻的马车旁。
  三三两两的人群中,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车并不起眼,他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朝前头驾车的少年微微点头,只见那少年看他一眼,便朝着车里的人道:「他来了。」
  那驾车的少年是端午,而车里的人自然是凌思思,她闻声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唤:「时安。」
  她刻意等在这里,自然是要问他关于靳尹事后的态度。
  「太子注重顏面,今日你们所为虽然有用,但到底是下了险棋,幸亏太子妃于最后关头现身,以常主簿女儿身分为之作证,这才逼得刑部下了死令,只是太子多疑,对此自然有所怀疑。」
  向来不对盘的太子妃和侧妃立场一致,他自然是要起疑,但凌思思可不在乎,「怀疑就怀疑唄。我就不信,常主簿入罪,他就不会动手,怕他洩露了什么秘密。」
  她语气停顿,看向前头的端午,想起了什么,语气不免遗憾,「只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没能除去,只除掉了帮兇,真兇一日不除,就不算真正沉冤得雪。」
  端午闻言低下头,他今日当眾告发常主簿的恶行,眼见他狼狈入罪,本该高兴,内心却仍然欢快不起来。
  因为真正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还在--
  几人都有一样的目标,就是找出那幕后推动一切的主使,让他付出代价,得到应有的报应,区区一个常主簿,明显不够。
  季紓叹息,「路漫漫其修远兮,东方既白,朝阳高掛又怎会遥远?」
  「是啊。我们准备了这么久,那么多人都出了力,想要达成目标也只是时间问题。」她语气一顿,与前头的端午对视一眼,眸光一凛,攥紧了手道:「只是,秋后太远,虽然已经下令,但常主簿不除,初一在天上总是不平的。」
  「放心吧。秋后行刑人多,总不该再去凑热闹,太子已经发话,他知道的太多,留着终是祸患。」
  「这样啊……」凌思思一愣,随即朝他笑道:「那接下来,就辛苦你了,时安。」
  季紓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地看她一眼,让她自己行事小心,算着时间差不多,这才转身离去。
  凌思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强撑着的身子方才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倚在一旁的车壁上,伸手轻揉额角。
  她就算看着再坚强,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个现实世界穿来的现代人,哪里做过这样触及生死、设计害人的事,自然心里不平静。
  端午坐在外头,转头看见的便是她靠在车壁上,满脸疲惫的样子,内心的想法转了好几圈,忍不住问道:「小姐,方才他说的,你相信吗?毕竟,常主簿一直很得太子信赖,就算下狱,殿下真的会杀他吗?」
  “杀”这个字,说起来简单,一时气愤,随口拈来,权当情绪发洩;可真正夺人性命,其中重量又岂非言语之间所能囊括的?
  凌思思动作一顿,半晌才道:「都到了这个份上,就不能回头了。只是,费了那么大功夫,只能除掉常主簿,你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吧?」
  「也没有不好受。只是这样的事,经歷过一次便是永远的痛,但还有那么多人,也正在遭遇一样的苦,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复杂。」
  凌思思目光微闪,没有接话,只是掀起眼皮,看向窗外看似平凡的街道市景,人来人往,一切看着如此平和,可谁能想像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样的齷齪。
  她抿了抿唇,随着马车渐渐驶过街角一棵凋零的歪脖子树,她才缓缓开口,低声道:「冬天到了,又快过了一年。端午,你想不想去看看初一?」
  端午揽着韁绳的手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平静地答:「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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