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墨色
常主簿在刑部大牢潮湿的草堆上,半死不活地躺着,自从太子让人将他送入牢中,一日也没来见他,其实他心中便有了底,只是不想他竟会真正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些自他房中搜出的“证据”,以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常氏旧物,甚至是堂上那个突然出现的七星楼纵火案的倖存者,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要他彻底不可翻身。
靳尹此人阴晴不定,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本就不易,那日季紓来找他,他还强撑着一丝希望,赌他不会放任自己不管,可他其实早该知道,太子是不可能放他这样的知情人不顾的。
而代价,便是让他开不了口--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洩露秘密。
只是,常瑶远比他所想的还要狠心,竟当真半点也不顾旧情;她当时亲临作证,与凌思思同仇敌愾,分明有蹊蹺,指不定她们看着不和,暗地里早已达成协议。若是太子肯信他一分,他势必能将凌思思拖下水来,可惜靳尹已决意弃他这枚棋子,那么若是凌思思当真背叛他,那也是对太子的报应。
这样才对。
像他们这样无情无义,坏事做尽的人,与好人沾不上边,更是不入轮回,如何还能配得起旁人的真心?
他扯着唇角一笑,耳边忽然传来窸窣声响,他费力地抬起头来,看见昏暗火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他一身月白衣衫,袖身绣有隐隐银丝,与袍上流纹交相辉映,纵然身处此等腌臢之地,亦见不凡。
那是与常主簿身上截然不同的清正端雅,也是他向来看不惯的。
常主簿素来不喜他那副儒雅清正的样子,明明同侍一主,凭什么他就显得比自己高尚?比起对池渊的轻蔑,他对这个东宫詹事,内心始终含着一股自卑的敬畏。
只是不想,如今事过境迁,他不仅没能与之并肩,甚至彻底深陷尘埃,落入绝处。
这次他没有戴着遮住身形的斗篷,刑部的人将他迎了进来,替他开了锁,又将人远远遣开,这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季紓缓缓走近,在无力爬起也不屑起来的常主簿前蹲下,伸手拂了拂他肩上的伤痕,替他正了衣领,修长如玉的手上染了血腥。
「张滔。」
常主簿本不想听他言语,可他一听见这个名字,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来,见鬼一般看向了眼前的季紓。
「你本性张,本名换作张滔,为了报復常氏,你不惜冠上常姓,以常滔之名自居。但你可知晓,你的名字是何含义?」季紓并不看他,垂眸续道:「滔,为水势盛大之意。你一生便如浪滔,兴风作浪,心比天高,可惜所有风浪皆借助风力,少了太子推波助澜,纵然有心,倒也再翻不出波浪来了。」
常主簿一愣,脸色乍青乍白,伸出颤崴崴的手,指着他道:「住嘴!你给我住嘴!你胡说什么?」
「不想认吗?可这也许是最后有人这么唤你了。」季紓抬眼看他,目光流露出一丝哀意,缓缓开口:「我本不必来这一趟,可到底共事一场,你我之间倒也不必走到生死不见这般地步……」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常主簿自从听见他的第一句话后,便陷入了一种疯狂的溃散中,如同野兽被人拿刀抵在了腹部软处,让他既恐惧又发狂。他虽心知自己在劫难逃,但仍对即将来临的一切颤抖不已,悬在心头上的一把刀来回搓磨,几乎要让他崩溃。
「我知道,你心中定然还想着,你让仇人血脉与你同罪,也算报了仇;又或者,你察觉到了什么,以为怀揣着这个秘密,将太子蒙在鼓里,自己也不算输的彻底,对吗?」季紓颇为遗憾地道:「可是怎么会呢?事实是,你咎由自取,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就算你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机会开口了。当然,太子妃也不会真的与你同罪,你自己犯下的罪行,除了你,没有旁人--你依然输的彻底。」
「不!不是这样,不是--」
常主簿捂着头,那些尖锐的字句如同刀刃般刺进他的身子,令他几乎承受不住,崩溃地大叫起来。
但季紓显然不欲放过他,端详着他,口中继续道:「真可怜啊。算计了一生,以为成功近在眼前,殊不知一朝跌落,满盘皆输,就连临死了还得替旁人做嫁。」
常主簿突然安静下来,抱着头跪倒在地,瑟瑟不能言,涕泪满面,狼狈不堪。
「你可还记得,上回来我和你说过的事?」
常主簿缓缓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只见季紓从怀中掏出了纸笔,一一摆在他的面前,又伸手替他磨好了磨,将毛笔蘸了墨汁,握着他的手,轻轻搁到他手中。
「给你个机会吧。你已经翻不了身了,可临到最后,你大仇未报、终其不得志的一生,还有心里的怨恨,总该让他也知道,嚐嚐那苦涩的,被迫无疾而终、有苦难言的滋味……」
常主簿愣愣地被他握着手,笔尖的浓墨凝结成露,最后“啪”的一声,滴落纸上,晕染一团墨色。
一滴墨,算不得什么,可此时映在两个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却如一颗石子落入湖面,荡起涟漪。
季紓目光微闪,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缓缓来到了他的身后,然后俯下身来,在他耳后轻声道:「你瞧,就像这张纸,一旦滴上了墨水,就怎么也回不到洁白无瑕了。就如你的名字入了刑部案卷上,而你身在囹圄,已经上不得英灵高墙,自也无法站在高处,穿上那身紫袍……」
他语气一顿,有些惋惜地叹道:「记得当初,常氏倾覆时,时任家主临终前曾留下一句:“湛湛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
「啊--」
话音未落,常主簿从喉间滚出一声笑来,随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使出全身的力气站起身来,一下子往一旁的牢壁上用力撞去。
只听一声闷响,常主簿身子一僵,往地上无力地滑了下去。
昏暗的火光中,墙上一道鲜红的血痕,看起来诡异极了。
然而,季紓只是垂下眼帘,不为所动,将馀下的诗句念完。
「魂兮归来,哀江南。」
--你此生,注定失败,再无机会舒展抱负,站在高台之上,作为一个权臣有尊严地死去。
外头守着的人听见声响,匆匆赶来,但见清风朗月的东宫詹事自牢中走了出来,整了整衣袖,瞥了眼身后的牢房,道:「殿下託我来看看,不料他不堪痛苦,趁着不备,撞墙自尽了。」
看守牢房的人往里看了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常主簿,额上血跡却与墙上的痕跡吻合,也不传仵作相验,便朝着季紓客客气气道:「衝撞大人了。想来是受不住,畏罪自戕了,下官会如实稟报,写明卷宗,还请大人及殿下放心,定让旁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季紓微微一笑,道:「那,就辛苦了。」
初冬夜寒。
角落香炉里的烟雾瀰漫,不禁有些过于浓郁了。不知不觉,靳尹已然批阅了数个时辰的奏摺,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面上难掩疲倦。
太子监国,朝野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皆需陈报,案上各部送来的奏摺堆积如山,等着他来批阅。虽说这些送来的奏摺,大半都已经先送去季紓那里,由他看过一遍,替他审过,可他到底才是太子,有些机密之事,仍需他自己审酌,况且……有些东西,一旦有了间隙,便再难恢復从前。
靳尹目光微暗,伸手从堆积如山的奏摺中,挑出一本关于税务增收的奏摺来,微皱的眉头这才终于松开,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那是自南方送来的奏摺,自沉燁与靳尚出使南方推行新策后,于南方大有作为,新策颇有成效,亦替朝廷收回了不少的税收,大大缓解朝廷财政之难。
如今常主簿已除,太子妃受到牵连,有损声望,清流一派有鑑于此,与之日渐离心;而凌家式微,凌思思只能倚仗于他,倒也无法做为,他大权在握,新政又大有成效,正是恰逢其时。
他这么想着,恰逢总管太监苏全捧着尚衣局新製的衣裳,恭恭敬敬地呈上前来,「殿下,新製的龙袍已成,还请您过目。」
「噢?」
靳尹微一挑眉,目光瞥见总管太监手上捧着的明黄龙袍,不禁被上头以金线绣成的祥云龙纹所吸引,眸底隐隐生出几分欢喜。
自他监国之后,从未有过如此称心快意的时候,如今他离登帝只差一步之遥,尚衣局呈上的这件龙袍恰是时候。
他将眼底的野心与欲望压在看似漠然的神情下,想起了什么,问向一旁的苏全,「对了,时安何在?」
「回殿下,季詹事此时还候在偏殿呢。」
靳尹沉吟片刻,点点头,「你去吧,传时安过来,本宫有事问他。」
苏全恭敬应下。不多时,只见在他身后跟着一人,走至案前,朝他微一欠身作礼。
「微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唤臣前来有何事询问?」
「时安来了,坐吧。」靳尹示意他坐,顺手将案前的奏摺推至他面前,「这是南方递来的摺子,你看看。」
「是。」季紓伸手接过,很快看完,「恭喜殿下,南方新策推行有成,税务亦增加不少,可算解了财政之难。」
「正是。此番清田颇有成效,既解了朝廷财政之难,民间亦颇有讚誉,如今硕鼠当除,隐患已平,确是开有盛世之风啊。」
话已至此,季紓到底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甚是了解,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
他心念微动间,口中已谦逊附和道:「如今民间对殿下亲除奸佞一事讚誉有加,殿下于朝中更是大权在握,眼下天时地利俱在,不若殿下趁此机缘,顺应天命,早登大宝。」
此话正中靳尹下怀,只见他眼中有自负的笑意一闪,很快隐于低垂的眉眼间。
「可父皇尚在,本宫又如何能逾越礼法,做出此等大逆之事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季紓不禁轻笑一声,缓缓开口:「更何况,殿下顺势而为,朝中上下一心,想必群臣自是乐见其成。」
他故意将“上下一心”几个字咬得重了,是安抚,亦是暗示。果然,靳尹很快意会,三言两语便开解了他心中隐忧,指明了一条路,他瞇起眼楮,望着他笑道:「好啊,时安当知本宫心意!只是,这朝中之事……」
季紓很快接道:「殿下放心,臣必与池指挥使将此事安排妥当。」
兴许是他的聪慧妥贴,又或是因往日旧情,心头对他的怀疑和忌惮,在此间此消彼长,修长的食指轻敲桌面,一如摇摆不定的心。
他迟迟未发话,季紓也就没有开口,他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欲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轻敲桌面的手一顿,便是一锤定音,宣告了这场无声博弈的结束。
靳尹笑着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那就有劳时安了。」
庆历二十一年,冬。
东宫储妃之父,因罪判死,于牢中畏罪自戕,太子妃自陈其过,于朝阳殿中脱簪待罪,储君念其旧情,叹而弗允;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称帝,太子以圣上安在,拒之。
越三日,司天监夜观星相,惊见帝星悬于云后,异于平时,恐生不祥。
翌日,群臣再次上书,太子叹息,终允。
至此,大盛新帝即将诞生,礼部与司天监合议,定于十五日后为吉日,正式迎立新帝登基;另,封太子侧妃凌氏为后,同日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