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阳光之下
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猝不及防。
凌思思瞪大眼睛,看到窗户缝隙里掠过一块黑色衣角,衣服上的花纹她不久前才在池渊身上见过,只见池渊在屋外面无表情地环绕一周,没有发现他们,又走了出去。
眼看窗外的影子离开,凌思思才松了一口气,就着月光看清了眼前人的面貌,心跳一阵紊乱。
二人紧紧贴在一起,她的睫毛快要扫到他胸口的衣襟上,她几乎被季紓的气息包围了。
他能出现在这里,那看来一切还是有转机的。
池渊绕了一圈又离开,季紓放开手,倒退一步,转身走到了一旁,凌思思离开了墙,提起裙摆跟着他走了几步。
季紓转过身望着她,声音很轻,话中责备之意却听来恍若隔世,「你这般衝动,若是贸然闯出去了,叫人看见,岂不危险?」
别说池渊,靳尹本就是个捉摸不定的性子,什么时候发起疯来,做出些疯狂的举动,谁也说不准,便宛如一颗不定时炸弹。
「我这不是着急嘛。」
当时那个情况,靳尹被他们当眾戳破偽装,坏了他的称帝霸业,恼羞成怒之下,挟持了身边离他最近的她当作人质,意外发生的突然,几人也没预料到。
说不怕是假的,但她更害怕因为自己导致一切图谋付之一炬。
他的出现让她莫名心头一松,凌思思想起什么,拉着季紓问:「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常瑶那边呢?一切都还顺利吗?」
她一口气接二连三的发问,季紓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眸,轻不可闻:「我发现了龙椅下的开关,顺着密道找来的。他们眼下都守在外头,有太子妃在,想必能稳住局势,除了你……」
--除了你,落入险境。
她不知道,在烟雾散去后,他看见御台上空空如也的景象时,内心有多惊慌。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距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然眼前这人却是轻易消失在她面前。
「哎,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全鬚全尾的,也没缺胳膊少腿,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大好福气在后头等着我呢!」
凌思思朝他眨了眨眼,为了证明她所说的话,让他安心,她还刻意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季紓看着她,因身处险境,不敢放肆,然那双杏子眼仍亮晶晶地闪烁着狡黠,活像隻得意的小野猫,那股闷在胸口的浊气顿时散了去,无奈叹息。
「要等大好福气,也得有命享。」他微一正色,道:「时间不多,他们随时都会回来,得赶紧趁他们没发现前出去。」
凌思思自然也清楚其中厉害,当即点头如啄米,随着季紓推开门缝,瞧了一眼,确认没人,才赶紧偷跑出房门。
一股劲风猛地从身后袭来,季紓察觉有异,急忙回过头来,可到底迟了。
「时安……」凌思思在他身后,面色苍白,微微颤抖的声音透着哽咽,怕到了极致。
她想她此刻模样定是十分难看,垂眸看着再一次架在自己脖子前的剑刃,内心十分绝望。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啊……
见池渊驀然出现,季紓向来聪慧,很快就看出端倪,「你根本没走。」
「我若走了,如何让你现身?」
池渊冷冷说着,持剑横在她颈前的手一紧,凌思思只觉颈上一痛,冰冷的剑刃很快在白皙的肌肤上烙下红痕。
「放手。」季紓望着她脖子上的红痕,眸光一凛,上前一步,看着他沉声又重复了一次,「我让你放开她。」
说完又上前两步,紧盯着她的脸,凌思思却朝他艰难地轻摇了摇头。
若池渊真一直没走,守在这里,那难保靳尹也在,此时或许正躲在哪个角落,伺机而动呢。
「都别动!」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池渊手下又一紧,有殷红的血液很快渗了出来,「殿下有令,凡阻挠者,杀无赦。季詹事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若做出了逾越之举,坏了名节是小,恐怕还得白白送了命--」
凌思思闻言,听出池渊话中的杀意,心底一凉,正欲开口,却只听得錚然一声锐响,手中剑已出鞘,人影一闪而至,竟是维桑站在了季紓身旁,与他两相对峙。
随他这一出现,院内潜藏的几个影卫一下子现身,瞬间都亮了兵刃,围在四周。
院中刀光剑影,杀气尽显,凌思思看着对面的季紓和维桑,他们并肩而立,儘管面对着比他们多出数倍的对手亦不曾退却,只为了保护她。
季紓的视线与她交错而过。
「季詹事可知这是何处?」池渊面色沉沉,一字一句尽是威胁,「这里,可是陛下的地盘。国璽所在,乃是帝王所在,国璽至今仍在陛下手上,新君未亡,身为臣属,尔等不顾君臣之分,犯上作乱,秽乱后宫的下场,你们可想清楚了?」
「废话多了。」维桑皱眉,不耐道:「赶紧将小姐放了--」
话音未落,季紓已然开了口:「大盛大至政治外交,小至国朝琐事,凡靳尹拔剑所指之处,必是朝廷血洗之地,可你莫不是真的以为,都是靳尹之功吧?这么多年,不管是内忧还是外患,皆翻不出大浪来,惧的是发纵指示者,而非只知攻城掠地的将士,抑或只知享乐纵欲的朝堂权贵。这些话,你可听明白了?」
他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尽是多年谋略后的淡然。
可就是这平平几句话,却已压过了包围院子的几个影卫,四下里静得骇人,此时此刻无人敢轻视这位文墨议论的东宫詹事。
池渊抿了抿唇,他虽未言语,然望着他的眸光却闪烁微芒。
其实他说的并非无理,歷来功臣皆是狡兔死,走狗烹。季紓身为靳尹最为信重之人,替他筹谋献策多年,才有他今日之功,可以说是他登基路上的最大功臣;然多年功勋,却是一笔勾销,往日情谊全成了泡影,馀下的只有刀刃相向。
对于靳尹来说,季紓之功有如行猎之人,发号施令,而其馀眾人则如犬类,依令而行;他尚且如此,他们几人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
凌思思见他目光微动,想来内心已有动摇,她逮着空档,与季紓和维桑对视一眼,打算挣脱桎梏,不想池渊分神之际还能有所防备,察觉到她的意图,手下一紧,那搁在她颈前的剑收紧,凌思思吃痛轻呼一声,便有血色渗出。
「老实点。」池渊面色沉鬱,冷冷道:「别想玩小动作,否则……」
他话未说完,可手中紧贴着她肌肤的长剑,却无声地昭示着执剑者的狠心。
一旦她敢玩花招,凌思思绝对相信,他手中的剑会毫不犹豫地砍向她的脑袋。
血色映着雪白的肌肤,不断如珠般滑落,一滴两滴,对面季紓与维桑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却碍于凌思思的安危,倒真的不敢妄动。
紧要关头,忽然一道嗓音响起,急急喊道:「阿渊住手!」
眾人闻声看去,只见院外,常瑶扶着本该陷入昏迷,倒卧病榻,纤细孱弱的茹夫人自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
她面容苍白,泛着病态的青色,一双眼望着院内无情挟持凌思思的池渊,眼眶微红,眼底有哀意蔓延。
池渊看见妻子,先是一喜,旋即那在见到妻子清醒过来的惊喜很快黯淡,转为心虚的慌乱,「茹娘,你怎么……」
「我怎么会来,是吗?」茹夫人自嘲一笑,「阿渊,停手吧,别继续一错再错了!」
池渊闻言,浑身一震,他望着妻子虚弱的脸,神情复杂。
内心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将满腔怒火转向一旁的常瑶,问道:「你特意带茹娘前来,到底意欲何为?」
「我想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想做什么?」常瑶冷冷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相信靳尹吗?我们几个人,便是你的前车之鑑,你以为事成之后,他真会感谢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吗?」
池渊目光闪烁,咬牙不语。
「让我猜猜,靳尹许了你什么,荣华富贵?还是许你事成之后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池渊,你难道不知道,在你为了这些成为靳尹手中的刀时,不但害了那些无辜的人,也害得茹夫人身陷险境,为你担心受累……」
「你闭嘴!」
未等常瑶说完,池院面色一变,宛如被踩了痛处,暴怒喝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与茹娘之间,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她没资格……那我呢?」
茹夫人轻推开了常瑶扶着她的手,眸光哀戚,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宝石般闪烁的眼眸,沉痛地望向他的脸,「注定不是你的,强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我不甘心!」池渊注视着她哀戚的目光,咬牙低声道:「倘若……我偏要强求呢?」
「阿渊--」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拼死也会替你留住。」
「可是阿渊,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池渊一愣,说不出话来。
「我十五岁,第一次遇见你。当时我因家中闹水灾,与家人离散,流落街头,被人贩子卖到了青楼;我年纪小,身子骨弱,不能接客,那时当地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称以处子血入药,便得长生,因此青楼里的老鴇便将我划作血奴,专供权贵们饮乐享用……」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上了自己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颊,「我的身子,便是在那时坏了的。权贵饮乐,多半不知节制,然可供取用的血奴却不够,楼里的姐妹很多便是这样没了的。」
她记得,那时候几个被人贩抓来的女孩,除了姿色好的被迫到前厅接客,他们几个便全都关在了一处。
那不过是间小小的柴房,里头却同时关押了十几个从不同地方掠来的女孩,等着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一有需求,便时刻放血入药;就是这样,伤口还未结痂,便又被人残忍划开,左手不够,便换右手……如此惨无人道的循环往復,如地狱般的生活,便是其中许多人的最后结局。
「这样可怕的生活,我真是过得怕了。眼看着房里的人越来越少,我终于等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够逃离深渊,她怎么可能放弃?
「我知道楼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但我实在是不愿再回去那样的地方,我不管不顾,只一逕地往前跑,想跑出困住我的那个地方,跑得再远些……」茹夫人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粉唇轻啟,「可我还是被他们抓到了。他们抓住我,威胁我和他们回去,我那时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么完了……」
「可你没有,你逃出了那里。」常瑶缓缓道。
「是啊,因为当时……有人出现,救了我。」茹夫人回忆起当时情景,目光一下子飘远起来,彷彿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年初见的光景,「我自是不愿随他们回去,楼里的人见我不从,便毒打我试图逼我回去,紧要关头,是阿渊突然出现,拦住了他们。」
她深深记得,那一日,那个少年挡在了她的身前,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看着就像是被镀上一层光圈,耀眼不可方物。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你不顾他人目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告诉他们--“奴隶,也是人”。你不知道……便是那一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心甘情愿跟你走。」
池渊紧抿嘴唇,眸中是颓然的迷茫,似乎同样沉浸于回忆--当年于街头仗义救下的女孩,不过随手相助,她却愿意跟着他走。这一走,便是好几年。
当时的他,不过少年,还有着满腔热血,看见不平不义之事,总是要上前制止一番,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记忆已经遥远如前世,陌生的不似自己?
「阿渊。」茹夫人唤住了他,眼角的泪终是忍不住滑落,「你曾说过,要让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事,护我一生安乐无虞。可是,这样建筑在旁人悲苦上的安乐,你让我如何安心?又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孩儿?」
「孩儿……?」
池渊听到这个词,脸上表情明显一僵,眼角一下子泛红,彷彿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夫人是说,郡守府中湖上的……?」常瑶想起当时在郡守府上发现的,那个诡异的湖上佛堂,不禁皱眉疑道。
茹夫人轻轻点头,自嘲一笑,「不错,三年前,我有了身孕,大夫本言我年少时坏了身子骨,难有身孕,因此意外有此机缘,我和阿渊自是欣喜万分。只可惜,兴许是我与此子缘分浅薄,在我孕后两个月的夜里,叫我撞见了阿渊与殿下所谋之事,躲避之间,不慎摔入湖中,将这孩子摔没了……」
那一晚,她亲眼目睹,曾允诺护她安乐无虞的丈夫,竟与太子密谋,欲行不轨之事,甚至利用她从前的悲惨遭遇,施加在其他无辜的百姓身上,叫她怎能接受?
那惊鸿一瞥,引她心折,昔日那不惧流言,肯仗剑直言,意气风发的少年,何时竟也便得面目全非?
自此,府里的人只知夫人坠湖小產,与郡守生出嫌隙,却不知这心结早已种下,小產不过是彻底揭穿一切的导火线。
可她不说,他也不敢说,两人之间便犹如白瓷生隙,有了裂痕,裂纹细细碎碎,终至满目疮痍。
湖上的佛堂,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亏欠。
至此,茹夫人小產伤了身,又鬱结于心,自是积累成疾,引发旧疾,一下子消瘦下去……
池渊沉默不语,手握成拳。
茹夫人垂眸,手指抚摸着衣袖上的水仙花纹,目光空洞,哽咽道:「阿渊,对不起。是我,才让你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你没有对不起我。」池渊哑声开口,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阿渊……」茹夫人又唤,她睫毛低垂,斟酌了许久,似乎万般繾綣都化成酸涩的一叹,「你知道吗?我以为,遇见你,是我人生中驀然洒进的一片日光,可后来,我才知道--你不过是将我拉进了另一个深渊。我仰望倾慕,憎恶难耐,却挣不脱,逃不得。」
没有人知道,当年街上遥遥望去一眼,他的出现就像是在黑夜里驀地照进了一缕光,那样温暖又耀眼。
可是帝京的夜那么深,权势与欲望终是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让这缕光也被染得同流合污。
「……逃?你为什么要逃?」
池渊闻言,原本恍惚的神情顿时激动起来,猛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眼眶发红,「你放心,眼下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待我爬到更高的位置,位极人臣,让所有人都匍匐在我脚下,届时就无人能再随意欺侮我们。我就让当时曾欺你、负你之人,都付出代价--」
「可阿渊,你不明白,我不要什么復仇,我只想馀生安稳的与你在一起。」
茹夫人泪流满面,目光哀戚,望着他的眼里复杂一片,既期盼他回头,又不免感到失望,曾经那么美好的回忆,如今却只剩下满满的遗憾。
池渊望着她,兴许是她眼底的哀戚过于刺眼,令他竟不敢直视,仅低头盯着地面,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怀里的凌思思还在他的桎梏之下,院中早已被他安排的影卫给包围,他看似胜券在握,可为什么心里却毫无半分欣喜,反倒不断下沉,恍若坠入深渊?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在知晓她有了身孕的某一天,她似乎隐隐察觉到什么,倚在他怀中,沐浴着午后和煦的薄日,心事重重。
「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可现在,你也得替我们的孩子想一想,不是么?」
彼时的池渊沉默地望着她看向自己的双眼,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这样的眼神如此熟悉,却是在玉茹身上从未见到的。
在那一刻,他想起的是什么呢?
模糊的记忆中,她的眼与如今站在他身前的玉茹,望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是他,让玉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抿着唇,终是抽出了被她紧握的双手,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不论是你,还是孩子。」
池渊心中一揪,终于忆起了那个被他逐渐迷失遗忘的初衷,他走到今日,一切的缘由,不过是--
他想要变强。
他想要有更多的力量,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有能力去保护心爱的妻子和孩子,仅此而已。
可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忘记了呢?
有风吹过院落,刮起一地残叶。
几个人沉默地对峙着,院内安静得听得见风捲残叶,枯枝鸦啼的声音。
「花开花落皆有时,由不得人。」常瑶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像是喟叹,回头看了眼一旁身姿纤弱的茹夫人,「收手吧,池大人。」
池渊目光闪烁,抬起眼来,视线在眾人身上扫过一圈,最终仍是停在了妻子身上,「可……」
彷彿看出他的迟疑,茹夫人缓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美目盈泪,惹人垂怜,然她一字一句却格外坚定,缓缓开口:「我曾深陷泥淖,丑陋难堪,是你将我拉出黑暗,赠与我一片日光,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如此明亮,近乎美好--而我,倾尽一切,纵然是死,也要死在阳光之下。」
池渊闻言,心头一震,似乎没有想到妻子竟是这样想的。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可持剑的手却是一松,横在凌思思颈前的剑缓缓落下,凌思思趁着机会,很快挣脱他的桎梏,小跑到了季紓身边。
随着他的动作,包围院子的影卫们也按兵不动,并未出手制止。
茹夫人站在池渊身前,看他面色复杂,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竟发觉他在哽咽。
「茹娘……」
她伸手贴着他的脸颊,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句:「既然做错了,那就尽量挽救,别让一样的遗憾再发生了。」
「好吗……阿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