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最后的再见

  春日的日光和煦,待季紓走进院子时,见到的便是凌思思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捧着本书,两腿一晃一晃,看得入迷。
  他走近前去,凌思思毫无察觉,面前捧了本薄薄的册子,一手托腮撑在石桌上,逕自看书看得认真,时而笑一阵,一隻手又摸向桌上的点心。
  那套石製的桌椅是端午让人搬过来的,凌思思嫌整日待在房里无聊,见院里的花树好看,便想到能坐在树下,边赏景边泡茶,只是这茶是其次,主要是被她拿来当作看书的好去处了。
  自然,这看的书不会是什么正经书册,无非就是坊间奇谈,或是话本之类。
  季紓有些好笑,他人都站在面前了,偏她只专注书籍,半点没发现,他不由得主动开口,问道:「好看吗?」
  他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她反应这么大。
  只见凌思思一个激灵,竟是猛地将书本闔上,坐直了身子,看着他的眼里有惊讶也有戒备,还不忘将那本书往身后一塞,压在了屁股下。
  「时、时安,你回来了啊。」
  季紓挑了挑眉,没说话,目光却不着痕跡地看向她背在后头的手。
  很明显,她如此反常的原因就出在那本书上。
  「回来一阵,见你看书看得入迷,就没吵你。」
  「啊……你怎么也没叫我一声呢。」凌思思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吓、吓我一跳……」
  季紓没有拆穿她欲盖弥彰的拙劣演技,只是伸手自一旁拿出一包点心,正是凌思思从前喜欢的琉璃果子。
  「崔司淮从帝京带的伴手礼,是御膳坊新製的琉璃果子,玫瑰味的,你吃一块?」季紓说着,随手捻起一块,俯身凑至她的唇边。
  凌思思是喜欢这道甜点,可他通常这般神情淡淡,便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况且她本就心虚,如今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靠近,自然是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张口,那晶莹粉嫩的琉璃果子被她咬下,顿时氤氳玫瑰馥郁的清香。
  季紓缓缓朝她俯身,凌思思下意识地吞了口水,离得太近了,她眼睫轻轻颤抖,闭上双眼;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季紓忽地伸手,猝不及防地拎起她压在身后的书册,随即很快起身。
  凌思思一愣,睁开眼看见他拿在手上的书册,一看那熟悉的封面,再连忙摸向身后,随即感觉到一股头皮发麻的尷尬。
  少女昂起头,满脸慍怒,「你、你竟然抢我书!你不讲武德!」
  「君子有惑,自当不耻下问,更何况我光明正大地拿,既未亮刀又未弄剑,何来动武?」
  「胡说八道。」凌思思拧眉,着急地道:「快给我拿来!」
  他偏偏挡在眼前,故意抬高了手,让她怎么也搆不到,只能一手抓着他的衣袖,一面伸长了手去抢,急得跳来跳去,像隻着急的兔子。
  她这般着急,倒让季紓更是好奇那书上的内容,但见他一个转身,隔开了上窜下跳的凌思思,很快看清了那书册封面的几个标题。
  「东宫太子与辅臣之间不可言说的两三事……」
  他缓缓唸着封面上的那几个字,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复杂了起来。
  凌思思:「……」
  完了,他看见了。
  乱嗑CP还舞到正主前,那就很尷尬啊!
  特别是这主角还是她的新婚夫君,这真的是要死……
  凌思思几乎已经能想像季紓此刻脸上的神情,她也不再着急抢回话本了,只掩耳盗铃地捂住整张脸,不忍卒睹地缓缓转过头去,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季紓一脸复杂地望着那本写着《东宫太子与辅臣之间不可言说的两三事》的书,如此荒谬又简俗的风格,显然又是什么坊间流传乱七八糟的话本。
  可就是这惊世骇俗,唯恐天下不乱的书名,让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他深吸一口气,随手翻开一页,那正好是方才凌思思看到的那一页,因她藏得仓促,还留下了一道折痕。
  可更膈应人的,是那书上的内容,上面写着:
  「太子眼角泛红,死死盯着年轻的辅臣,像是要将其看清,不甘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们是孤的妃子,而你,自然也是孤的人!”
  清冷辅臣闻言,袖中双拳紧攥,似在极力压抑,可隐忍多年的情感,却挣扎着破土而出,瞬间衝破理智与世俗的桎梏,闭了闭眼,哑声道:“是,臣是殿下的人,不管是臣,还是……我,永远都是。”」
  儘管心中已有建设,可乍一见此,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若说一开始看到书名时还能心存侥倖,他读到这儿,自然看出了这是一本影射靳尹跟他偷情的书,面色微滞。
  他很快闔上了话本,反覆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尽力将脑中那些荒诞不像话的字眼忘却,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一旁的凌思思。
  「你……」
  「这这这……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啊!这不是我的,是……是我路边捡的,对,路边捡的!我就好奇、好奇看一眼?」凌思思情急之下,还想着亡羊补牢,转移话题:「对了,听说崔司淮来了櫟阳,你和他话都说完了?」
  凌思思实属慌不择路了,说词东拉西凑,连她自己听了都不信,她越说越是心虚,连眼睛都不敢看他了。
  明明是这样苍白拙劣的谎言,季紓却没有再继续追问,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才“嗯”了声,回道:「没说什么,不过是说最近帝京里出了些事。」
  凌思思一愣,「帝京出事了?」
  「朝中有官员上奏,称如今后宫空虚,国不可无后,因此陛下要重开选秀了。」
  「选秀?那是好事啊。」
  凌思思想起在原本的剧情里,靳尚身为与男主对立的事业线反派,在被男主斗倒后自然就下线领便当了,也没安排他有成婚的桥段,如今剧情被改变了,他成功登基,也是该有个好的归宿。
  不过……「就这样?你们只说了这个,没别的了?」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他们出去那么久,还特地跑外面说,她直觉事情不只是这么简单。
  季紓目光微闪,脑中浮现方才和崔司淮的对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憋闷的慌,思绪乱了,他垂眸看着地上的落花,似在琢磨。
  半晌,才犹豫地自怀中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
  「给你的。知道你我成婚的消息,陛下特意让崔司淮送来的,说是祝贺新婚。」
  靳尚……?
  凌思思狐疑地看他一眼,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微妙,连忙伸手打开盒子。那锁製的精製,盒子却很好开,手指刚放到锁上就自动弹开了——
  盒子里是一枚琉璃珠子,隐约可见里头流转细纹,宛若川水流动。
  「这是……」
  「九川商会的信物。」季紓接着开口解释,古怪地笑了笑,「九川商会直属陛下,有了此令,不论是谁,皆可换得商会相助,实属稀世难得。陛下……倒真是有心。」
  凌思思蹙眉,她虽不知道这珠子的重要,可听季紓这么一说,既然这珠子代表九川商会如此重诺,她早已远离帝京,也不再是世家女,靳尚给她这样贵重的东西做什么呢?
  就算是朋友,也显得太过贵重了吧……
  凌思思还在疑惑,不妨瞥见一旁季紓若有所思的神色,一时福至心灵,倒是让她突然意会到方才他反常的原因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闔上木盒,撑着下頜笑意盈盈地望向他,「时安,其实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靳尚送了礼物来,你心里难受。」
  季紓面色一僵,「……我没有。」
  「没有吗?那真可惜。我正好有件事,需要人帮忙,这下刚好,有现成的救兵……」
  凌思思说着,一面作势就要起身,她裙摆一转,袖上却有极轻的阻力。
  凌思思挑眉转过头,是季紓在她起身的瞬间,仍是轻轻拉住她的手。
  她知道他会挽留,故而有恃无恐,想要迫他主动开口,只因有些事若闷得久了,便像食物,会慢慢腐坏,最终无法挽回,她不愿与他有那么一天。
  季紓抿了抿唇,儘管心有旁騖,仍是因她的话而透出几分着急,问她:「你有什么事要人帮忙?」
  「找人帮忙,自然是有问题想解决嘛。就好比,我现在就想找人来问问,我们光风霽月的季公子在生什么气呢?」
  「……你别胡说,我并未生气。」
  凌思思目光闪了闪,偏头道:「没有生气,那我应该换一个词,比如……吃醋?」
  凌思思知道,季紓和靳尚两人之间总有些隐密的不对盘,每次提及靳尚,季紓面上不显,可内里其实并不怎么乐意。
  她看着眼前默然不语的季紓,哑然失笑,握住他的手,蹲下身来道:「虽然你说这个礼物很贵重,但有句话不是说礼轻情意重嘛,这最重要的还是要看送礼的人是谁。」
  「比如说,我现在就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而这件事呢,也只有你能做到……」
  季紓心头微动,果然好奇抬头,「是什么?」
  凌思思眨了眨眼,朝他狡黠一笑,头顶上金黄的日光洒在她身上,令她整个人宛如镀上一层金辉,如此耀眼。
  她指了指一旁的花树,笑道:「在这里,帮我做个鞦韆。」
  没想到只是这么容易的要求,季紓微微一愣。
  可他仍是答应了。
  微风徐徐,娇艳粉嫩的桃花轻轻洒落,凌思思坐在新系好的鞦韆上,由着季紓在身后轻推着,精緻的绣花鞋旁,裙摆盪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好久没有盪鞦韆了,我就说这位置好吧?不但风景好,还能遮阳挡风,简直是看话本的绝佳位置。」
  凌思思边盪鞦韆,手上也没忙着,一隻手还偷偷在经过桌子时,顺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季紓站在身后,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言论,无奈地摇头,「只可惜,那话本还是不会还你。」
  「小气鬼!」凌思思恶狠狠地侧头瞪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这狐狸固执的时候还是挺固执,就这点来说,那还是不知变通。
  凌思思撇了撇嘴,有风拂过她的发梢,她随手一撩,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前,便最喜欢盪鞦韆了。」
  季紓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她现在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凌思思,不是凌思嬡。
  「我从小去公园玩,就喜欢盪鞦韆,因为只要自己轻轻一蹬,就能盪得很高,就好像不生羽翼,也能无限自由!」凌思思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彷彿沉浸在这一刻的想像里。
  她说话的神情是那样憧憬且嚮往,他早该知道,凌思思是翱翔天际不喜拘束的蝴蝶,从来不会滞留在某处,可季紓仍是忍不住妄图将她留在身边。
  他轻轻开口,没有注意到他话里轻微的颤抖,「但太高了,会很危险。」
  「不是还有你在我身后嘛。」
  凌思思回头朝他轻轻一笑,日光灿烂,片片洒落的桃花如细雨般纷纷落下,衬得眼前的一切越发朦胧似幻,宛如须臾梦境,美好不过海市蜃楼。
  他凝望着眼前透过层层枝叶撒下的光影斑驳,一时竟不敢抬头去看清少女的模样,一片桃花飘荡着落下,倏然打破了眼前看似平静的表面。
  「嗯,只要你回头,我永远都在。」
  永远……
  他不忍唤醒这片刻寧静,只是继续推着鞦韆,任由她群花似的裙裾在空中,一下一下荡漾生波……
  时光如水般层层推移,不舍昼夜,本就不会长久停留。
  清晨枝上的露水尚未乾透,两匹马已是步过了长街,停在了城门处那写着櫟阳县的匾额下。
  「你们真要走了呀?不留下来,多住几天?」凌思思不捨地拉着常瑶的手,又看向一旁的陆知行。
  「总归是要走的。」
  常瑶和陆知行对视一眼,拍了拍凌思思的手,「我从前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一人、一马、一剑,游歷江湖,走遍天下,虽然小时候的言语听着好笑,可这个梦想时至今日却仍是我心之所向。」
  常瑶回想起遥远的年岁里,那时的她不过总角之年,不识情爱,心思单纯,却在山上随师傅习武,看着这空山翠竹时,眺望山下空茫市景,竟也生出那样的雄心壮志来。
  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不过沧海之一粟,所处的不过一方天地,若有机缘,她想用有限的时间去亲自走一走,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可为什么年幼时的梦想,遭遇情爱,便忘却了呢?
  「从前是我耽于情爱,一叶障目,可如今既已重归自由,那自然是要去行万里路,看那万里河山,也真正做一回逍遥客。」
  「阿瑶所言甚是。」陆知行从旁走了过来,伸手自然地揽过常瑶的肩,一手轻摇折扇,衝凌思思挑眉道:「不过你放心,将来我与阿瑶大喜之日,定不会忘了你,也让你有喜酒喝。」
  「那是自然。」凌思思轻哼了声。
  她嘴上这样说,可实际上也能体会常瑶所说的那种找回初衷的感觉。
  他们本该有自己的梦想,有想要走的路,可因为她笔下的故事轨跡,将他们强行带往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成为漫画里既定的角色。
  如今,她改变了剧情,将自由还给了他们,从此之后便能只做自己,找回内心原本的初衷,成为属于自己人生真正的主角,开啟新的篇章--他们本就不会永远停留。
  凌思思拉着常瑶的手,转过头,眼神一凛,板着脸朝着陆知行严厉警告:「不过我提醒你,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我们阿瑶可是有我这个妹妹做靠山的,你要是敢欺负她,让她难过,我可不会放过你啊。」
  她说着,还扬拳作势朝他挥了挥,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意思,惹得常瑶抿唇轻笑。
  陆知行更是以扇遮面,夸张地指着她道:「哎!你们看,这嫁了人就敢恐吓人了,季紓你也不管管,真把她宠坏了吧!」
  凌思思哼了哼,回头叫身旁的季紓给揽入怀中,她抱臂背靠在他身上,听见耳畔传来几声低低的轻笑,道:「那我也愿意宠着她。」
  不假辞色的偏袒,让凌思思有些后知后觉的红了脸,难为情地缩进他怀里。
  对面的常瑶见了,倒是忍俊不禁,身旁陆知行附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什么,让她忍不住横他一眼,双颊也悄悄蔓上一抹緋红,转过身去牵了马。
  两人在一起至今,常瑶仍然容易害羞,陆知行也见好就收,不再逗弄他,跟着翻身上马。
  「走了。此去一别,山水有相逢了。」
  季紓微微頜首,道:「珍重。」
  「记得不能忘了我呀!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常瑶闻言失笑,却又碍于情面,说不出那样直接的话来,于是只得抿了抿唇,一拉韁绳,纵马扬长而去。
  一旁的陆知行轻笑了声,也“驾”了一声,紧追了上去。
  城门下,凌思思眼看着日光之下,两人两马,纵马踏破丹霄,绝尘而去,很快看不见人影,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朝他们挥舞的手。
  「你说,他们离开了这里,以后……一定会幸福的吧?」
  季紓抬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望着眼前纷飞的尘土,那两道纵马的人影已是远去不见,彻底步出了视线,只留下道旁随风摇曳的芒花,见证了一切。
  「一定会的。」
  世界那么大,一人一剑,纵马江湖,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路。
  至此,风吹山角晦还明,纵马踏花向自由。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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