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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竹影梦(小竹)

  又做梦了。
  自从金橘死后,小竹经常做起关于过去的梦,那段本该被她遗忘、再不愿想起的过去。
  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娘又病倒了。
  在她的记忆里,娘的身子似乎一直很不好,爹说是家里穷,怀她的时候伤了根本,这才一直缠绵病榻,浓浓的药味永远充斥着整个院子。
  她其实很讨厌药味。
  那种縈绕不去的,房间和衣衫怎么也去不掉的苦味,如影随形,就像她捧着竹篮,去溪边浣洗时,经过的婶婶和姨娘们每每看向她的眼神,怜悯又叹息。
  彷彿她的一生,便是这么个濛着悲色的调子,没有希望。
  她捧着洗好的衣服回家时,正好听见爹在房里和娘说的话,近几日官府又课重了税,家中本就只有爹一个男人,家计重担都背负在他身上,他不只一次和娘叹息着说过这件事。
  「朝廷税赋次次调升,这家中也得开销,凭我一人实在是难以应付啊……」
  「都怪我,要不是我身子骨不好,怎会累得你和女儿如此辛劳?」
  「这怎么能怪夫人,都是命罢了。」爹如常安慰了几句,自是不忍苛责,只是想起了什么,终是难掩遗憾地叹道:「只可惜啊,竹晞是女子,若她是个男孩……」
  若她是男孩,会怎么样呢?
  爹没有说完,可她蹲在窗外,听得这一句叹息,内心却不是滋味。
  她知道,爹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是惋惜。惋惜她不是个男孩,若她是男孩,便能替他分担家计,早早出去干活,倒也不必如今日这般难熬。
  可是为什么呢?
  只因为她是女子,难道就是错的吗?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让爹娘知道她其实听见了的,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依稀有风吹过,吹响了枝叶颯颯,吹皱了衣裳,吹乱了头发。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院墙外,苍苍竹影在她眼底起伏荡漾。
  一阵风吹来,将孩童琅琅的读书声,送了过来:「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可就这样听着听着,似乎眼前也能想像,在雪后初晴,靠岸停泊的一叶扁舟,映着悠悠清空,间散自适。
  那是一个她从未有过、也不曾想像的另一个境界。
  从那天起,她总会候在墙边,听着一墙之外的人,将一个又一个故事,说给她听。
  那时候她想,要是她也学会了,也能将这些诗文说给人听,那么父母应该也能开心一些吧?
  可她想得天真,在她好不容易于母亲床前,将那篇背了好久的文章唸完后,只见母亲神情哀戚,抱着她呜咽哭泣,而父亲也无声地别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想像中的讚美与欣喜,竹晞望着破旧的屋子里低声啜泣的母亲,与无声沉默的父亲,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挽回。
  至此之后,她不再等在墙边听着少年琅琅的读书声,认命地将家事全揽在自己身上。母亲的病越发重了,大夫说恐怕拖不过这个冬天,父亲听了只是沉默,可他每天早上出门,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还添了好几道伤口。
  竹晞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那天,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母亲看着精神好了些,将她牵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头一次认真又温和地看着她的女儿,唤她的名字:「晞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和我们一起困在了这里。」
  「对不起……」
  她知道,女儿从小聪慧,也想像其他孩子那样上学堂读书,快乐地游玩。她其实知道的,竹晞每天都会待在墙边,坐上一会儿,就为了听听隔壁人家的读书声……
  那天,竹晞念给她的文章,她其实心里挺欣慰的,可她更是愧疚。因为自己,连累了夫君和女儿,将所有人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当天晚上,竹晞送晚饭来给母亲时,便发现她没气了,苍白的脸上没有苦痛,唇边掛着解脱的笑意,她没有哭泣,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等着父亲回来。
  可这一夜,她坐到了天亮,也没等来父亲。
  白日里,有人来告诉她,她的父亲在赌场得罪了人,被人打死了,让她自行处理,竹晞去了趟官府,没能见到官吏,便被人打发出来。
  她没有钱,没办法,父母接连去世,让她顿时失去方向,小小的竹晞坐在门口,从昨夜坐到日落,忽然一道人影来到了自己身前。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住在隔壁院子的姑姑。
  她朝她伸出手,在身后橘红的夕照里,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她曾驻足仰望,灿烂光明的世界--
  知道她喜欢读书,兰安会带着她和儿子一起,在那丛竹子下,教她读书识字;也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竹,为君子之徵;晞,谓将旦之时,日之光气始升,明不明之际。」兰安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含期许,道:「你父母为你取了个好名,你当以为许,做个照亮自己也温暖旁人的人。」
  小竹晞不懂就问:「就像姑姑一样吗?」
  兰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姑姑见过风雨,自然不如初时纯粹;可你还小,姑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比姑姑更好。」
  小竹晞歪了歪头,没有回应,可心里却偷偷反驳她的话。
  在她心里,兰安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可那时的她年纪尚小,看不懂兰安当时眼里的晦暗,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叫“后悔”。
  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兰安看错了人,她无法照亮自己,带给别人的永远只能是怨恨与死亡。
  竹晞披着夜色,穿过长长的甬道,拐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东宫书房后池边的林子里。
  那里有棵金桔树,一旁堆着个小土堆,像是被人新翻过一样,她将带来的糕点放在那里,一个一个排列整齐。
  这里是金橘安葬的地方。
  金橘死了,是她亲手杀的,当时太子妃就躲在这里,瞧见了太子和她对话,恍然发现真相,心神大慟,这才不慎落入湖中。
  那时她就站在房里,其实她看见太子妃了,也明白她应该是要告诉太子,但那一瞬间她选择了包庇,她告诉靳尹只是猫而已;甚至为了让靳尹信服,事后不得已杀了金橘交差,以保全常瑶--那是她第一次感性超越了理智。
  她不希望那个单纯的太子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阴谋算计之中--她的眼前。
  就当是,入宫之后,她真心待她的回报吧。
  竹晞默默地想着,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对不起。」
  竹晞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维桑,「你也来看金橘?」
  她和维桑因为金橘结缘,是小金橘贪玩从朝阳殿偷跑出去,才被凌侧妃碰上,让维桑送回朝阳殿来。
  维桑怕猫,起初对于金橘的靠近很是抗拒,可不知怎地,金橘偏偏喜欢黏着他,这一来二去之间也渐渐打开他紧闭的心扉,建立深厚的情谊。
  她平素照顾金橘,也随之与他多有接触,知道他看似生人勿近的外表下,其实重情重义,有着柔软单纯的心。
  维桑是事后才得知金橘的消息,他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也从怀里掏出一包蜜糖,和她的糕饼放到了一起。
  「金橘喜欢,上回怕牠吃多了不少,我没给,这次我特地带了许多,够牠吃上一阵了。」
  「牠那么喜欢你,会原谅你的。」
  「可我辜负牠。」维桑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低的,透着一股自责的懊恼,「是我无能,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
  竹晞知道,外头出了事,凌思思在七星楼遇险,差点出意外,身为凌大人指派给她的暗卫,没能保护她,他定然心情不好,很是自责。
  她抿了抿唇,安慰他:「怎么会?这只是意外,若不是你即时赶到,凌侧妃不也安然无恙吗?」
  「可我若早一点,她就不会遇险。」
  维桑说着,袖中的手紧攥成拳,转头望向眼前的小土堆。
  竹晞目光闪烁,那一瞬间,看着这样的他,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个心软单纯的少年啊,只是因为一隻猫就如此自责,为了让旁人涉险而懊悔,若是让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才是推动一切的幕后推手,又会如何呢?
  竹晞垂眼,想起当时在七星楼时,凌思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在她眼前坠落的样子。
  她本来不会掉下去的,是她在紧要关头突然松手……
  太子妃从未怀疑她,她却欺骗了她,她根本不是担心才偷偷跟上去的,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太子妃就是闯进七星楼的“刺客”;也知道太子打算对那所谓的“刺客”下手,这才暗中闯了进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地宫之中,太子妃孤立无援,也好下手,她躲在暗处,看见太子的人动手,于是先一步下手阻挡,再不着痕跡掩盖。
  可她跟在太子身边多年,知他多疑,此次失手必定起疑,下一次就不好动手了。因此,她得先下手为强,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除去凌思思!
  凌思思是太子眼前的红人,她的存在会让太子失去理智,也会危害太子妃的安全与价值,因此她若想保全太子妃,就得先除去暗行不轨、在太子心中更重要的凌思思。
  所以,一切都不是巧合。
  是她明知凌思思遇到危险,却引着太子妃故意避开凌思思所在之处,只是没想到太子妃还是发现了,选择将她一起带走。她没办法,只得假意顺从,再寻机动手,假意帮着救凌思思,实际上却故意松开她的手,任由她掉下深渊--
  她从来不是好人,也做不成好人。
  竹晞眨了眨眼,轻声道:「但你给了她更重要的东西啊。」
  维桑一愣,「什么?」
  「你给了她底气啊。她虽然遇到危险,可是你想啊,因为有你在,她知道你会保护她,所以才有勇气明知危险也硬要去闯,不是吗?」
  他是她的底气……吗?
  维桑愣住,心中复杂的思绪缠绕在一起,兼之竹晞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陷入混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隻手,素白的掌心里放了块蜜糖,递至他的面前。
  蜂蜜味的糖,是他带来的、金橘最喜欢的那种。
  他目光微动,抬起眼来,目光所及是她含笑的脸,眼眸弯弯,朝他笑道:「喏,金橘说,原谅你啦。」
  维桑心头微动,他抿了抿唇,盯着她掌心里的那颗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将蜜糖放入口中。
  糖方入口,一股蜂蜜的甜腻味儿顿时蔓延开来,周遭起了风,吹过竹叶,发出颯颯的声响,顿时于天地之间,彷彿静得只剩下自己。
  竹晞抱着膝盖,坐在他的身旁,他们离得这样近,可她伸手撩了撩鬓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却始终没有勇气转头再去看他一眼。
  他们曾经这样靠近,但也只是这样,只能这样。
  自从七星楼一事后,太子和端王之争越发激烈,太子对凌思思越发看重,宫中皆有传言称凌侧妃怕是要取太子妃而代之,她曾隐晦问过几句,太子妃却神情淡淡,彷彿事不关己。
  那时她便察觉到了,太子妃和凌侧妃有事隐瞒,他们背地里在暗中筹划着什么,等时机一到,便会动手。
  她隐隐期待着他们能成功,一面却又希望他们失败。
  她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步一步引领他们发现真相,眼下讨回公道只差最后一步,她应该高兴,可又害怕,他们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与他们站到了对立面的自己会遭到厌弃。
  夜半时分,梦里的兰安总是反覆出现,每夜每夜,彷彿在提醒自己,她曾经做过了什么,再也不可能乾净了。
  在那个下着大雨,黑暗无光的夜晚,她跟在后头,眼睁睁地看见浑身是血的兰安被一群人扛着到了山坡上,听见他们说着那些可怕的话,并残忍地将她推了下去。
  她听见了他们说,兰安得罪了人,不能留了,贵人下令要他们处理了她,还要偽装成意外的样子,方能掩盖真相。
  竹晞瞪大眼睛,躲在了树丛后面,看着他们将她推了下去,随着几声闷响之后,再也没有动静,那些人没发现异常,嫌了晦气就走了。
  然她分明看见,方才兰安的手还在动,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他们却故意将她推下山坡,分明是要她的命--
  可她害怕极了,那些人看着便不是善类,她怕被他们发现,于是好不容易等人走了,她才走出来,蹲在兰安身边,惊慌失措地流着泪。
  兰安受了重伤,又经这般折腾,已经没救了,她模模糊糊听见声响,双眼睁开一道细缝,看见是她,先是笑了一下,随即颤颤地抬起手,想要说什么。
  她凑近去听,才听懂了她要说的话,可她寧愿什么也听不懂。
  泪水不断滑落脸庞,她听见她说:「快逃……竹晞,快逃走吧!」
  竹晞摇头,还记得她的伤,「那你呢?」
  「我……我怕是回不去了啊……」兰安扯了扯唇角,望着头顶上墨色的天,叹道:「今天是……中秋……没有月亮……那个孩子,我答应过他,要给他带好吃的……可惜……吃不到了呀……」
  竹晞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总站在院内翠竹下,专注读书的男孩,兰安的儿子。
  她曾经很是羡慕他,有个温暖美好的家庭,可是现在,他就要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了。
  「姑姑,他们都是坏人!」
  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因为他们,兰安姑姑才回不去、姑姑的夫君和儿子才等不到人、她才失去了唯一的家人……都是因为他们!
  小小的竹晞想着,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愤怒的恨意,兰安颤抖着伸出手,去搆她的手,吃力地道:「竹晞,你记着,不要去做傻事……今晚,你什么……什么也没看到……」
  竹晞咬了咬牙,没有回答。
  兰安知道,女孩看着单纯年幼,实则聪慧执拗,她见到了这样的事,心怀怨恨,怕是会走岔了路。
  临到终了,她还在担心她,她再用了几分力,沉声道:「不许去寻仇,记住了吗?」
  竹晞盯着她的眼睛,察觉到她执意要得到她的承诺,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唇,应道:「……记住了。」
  得到她的承诺,兰安这才松了口气,可就是松了这一口气,彷彿也用尽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她松开手,轻叹道:「好孩子,快逃吧……逃吧……」
  不远处,有脚步声渐渐传来,竹晞听见了模糊的人声,知道是方才那些人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
  她直直地看着兰安,那个到了最后,还在掛念她的傻好人,迟迟不肯离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见有人的声音响起,这才咬牙朝她嗑了个头,终是起身,躲到了一旁的树丛后。
  看着几个人又折回来,像是不放心,又喊了人去报官,嘴上还唸着:「别怪我,我也只是受人之命,要怪就是怪宫里的那位……」
  宫里的那位……
  竹晞不知道是谁要害兰安,却只记得这么一句。
  就是为了这么一句,她选择随靳尹入宫,答应认皇帝为主,周旋在他们之间,做两面三刀的双面间谍,只为查明真相。
  可午夜梦回之际,她仍是难安。
  在她为了取得信任,调查真相,而不得不背弃良知,坏事做尽的同时,她总会想起那一夜的自己,即使是在得知真相之后,她仍不免憎恨当时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我有那个资格对他不满吗?」她总是出现那样的想法。
  那天,她并不是救不了她,而是见死不救--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像是藤蔓将她重重绑缚,越挣扎,越紧凑,不断来回往復,终是无解。
  她想,或许她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在登基大典的前夕,竹晞奉命去了丽水殿传递消息,与她碰头的照样是维桑。
  随着夺位之争越发激烈,上头的人明争暗斗,底下的人自也无法避免,竹晞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自己,起初还想着强撑自己的尊严,没想到他却一眼看穿了她的偽装。
  维桑伸出了手,搁在她的发顶,如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轻柔悠缓,分明突兀,却无端温柔,足以让女孩儿的心都差点碎掉。
  那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你很好,所以就算不开心的时候,也不必强迫自己笑。」
  「做自己,便很好,虽然眼下时局纷乱,但我相信,总有一天,都会变好的。」
  她立在黑暗里,仰头望着他清澈的眼,那是她毕生不能触及的光,而她只是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苔蘚,一旦触及,便要幻灭。
  竹晞捏着袖子里的手指,低垂眼帘,心虚似地避开他的目光,接着视线里驀然出现了一隻手……
  他摊开掌心,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糖。
  一切彷彿从未改变,可意义又全然不同。
  维桑低缓的嗓音在头顶上响起,道:「我也给你买了糖。小姐说,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觉得苦,你嚐嚐看。」
  吃点甜的,心里就不会觉得苦了吗……?
  这种荒谬的话,倒很像那位性格跳脱的凌侧妃会说的话。
  竹晞无声腹诽,抿了抿唇,却还是伸手接过,尝试地含进嘴里。
  裹着蜂蜜的糖方入口,很快泛起甜味,可在这香甜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酸涩。
  「甜吗?」维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上次说糖太甜了,吃多了不好,我这次换了另一种蜂蜜柠檬糖,卖的人说吃起来酸甜,较不腻口……」
  他没有说的是,其实来之前他自己先试过了,觉得不酸才送来的。
  维桑尚在踌躇,他不怕酸,却不知小竹吃起来如何,但另一边的竹晞却已经低着头,小声答道:「很甜的。」
  比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点都不酸。
  维桑盯着她,也拿了一颗糖放入口中,晚风吹过树梢,他像是自言自语,一会儿才轻轻道:「以后的日子,都会是甜的。」
  竹晞一愣,眼里涌起泪光,她转头看向他坚毅的侧脸,那一句少年看似随口的承诺,却打动了本已枯萎麻木的心。
  那一瞬间,他的脸与记忆里兰安温柔的面容重叠--
  是她拥着她,在院里的竹子下柔声问道:「阿晞,可有什么心愿吗?」
  竹晞其实不记得她当时在想什么,可她靠着兰安,仰头望着片片落下的竹叶,兴许是那晚的月光太柔和,让她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美好的想像。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就想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与家人聚在一块吃饭、玩闹,在院里的翠竹下,烧一壶茶、看一本书,过着平淡无忧的日子。」
  她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对于寻常人家触手可及的平凡,对她来说却是昂贵的奢望。
  可是世事最残酷的是,在你已经放弃、回不了头的时候,曾经渴望的心愿,却在眼前实现了。
  而她,却迟早要亲手撕碎这场看似美好的幻梦……
  早在她故意打着太子妃名义挑衅凌思思;还有为了嫁祸凌思思,在常瑶琴弦上下毒;甚至故意洩露天河令的消息给常瑶,引诱常瑶主动透露天河令的下落,致维桑重伤;以及为了在太子面前帮常瑶掩盖行踪,亲手杀了金橘的时候……她亲手断送了自己最后的良知,再也回不了头了。
  竹晞抿了抿唇,强压在眼角的泪终是忍不住落下,但她不想让维桑看见,于是把脸转开了。
  唇角微动,她的身影隐没在沉沉夜色中,藉着远处稀微寥落的星芒,掩饰她眼角一瞬浮动的脆弱。
  夜幕里摇曳的光影,照见的是一生的破碎,也是一生的美好。
  她知道自己动心了,但同时也知道他们不可能。
  因而那一刻的她,既感动,又伤心,因为一无所有,但在多年后有个人能让她伤心,所以她愿意相信维桑,也真心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或许,命运在那一刻起,便已经定下结局--
  登基大典之日,免不了一场恶战。
  在最后交战,她露出底牌,剑指凌思思,嘴上说着没有家人,但其实对她来说真心是最难得的东西,是深夜里的一碗热汤、是苦难里的一句扶持、是多年来的一声姐妹,让她在最终仍是为了真心回了头,护住了故人之子季紓。
  刀剑没入体内的剎那,竹晞抬头看见维桑一瞬泛红的眼角,突然感到一丝释然的欣慰。
  比起死在了那些阴暗的谋算中,她很庆幸,是死在了维桑的剑下……至少,至少她死得其所,不算欠他。
  她记得他说过,他会永远站在凌思思身后,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再陷入险境;这一次,他是真的做到了。
  而她,也终于有勇气护住了想护住的人,能够堂堂正正地为自己做出一次抉择--
  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
  竹晞倒在常瑶怀里,望着头顶上灰濛濛的天空,天旋地转,曾经那么嚮往的广袤自由,到头来还是不过这四方天幕,距离她永远这么高、这么远。
  恍惚之间,她彷彿听见了风吹竹叶的声响,伴随着遥远记忆里孩童的琅琅读书声,由远而近……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还是那首诗文。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依稀可见湍湍流水倒映晴空,舟上一人自竹林深处缓缓靠近,像是接引她,通往种满翠竹的彼岸。
  竹晞渐渐闭上眼睛,感受到脸上滴落一滴滚烫的泪,模糊的视线中,常瑶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兰安人影渐渐重叠,她动了动唇,嘴角无意识地露出最后一个微笑,第一次、也是最后唤了声:「……小姐。」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人生如梦,渺如沧海之一粟,直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她口中的「故人」身份,所有的谜团只能随着她的故去,被湮灭于过往当中。
  竹影苍苍,故梦幽幽。
  这场故梦里,孤桨声远荡,而一切就像一场梦,只有梦里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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