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季亭舟]
跟她不错的学歷互相辉映的,是秦至夏同样不上不下的工作表现。
秦至夏有个很厉害的技能,她总是能摸清楚及格线在哪里,然后交出及格线上三公分上的成品,不管我调整及格线几次都一样。
我在质疑秦至夏摆烂的时候,也觉得这种总能正好比及格多一点的技能是一种神乎其技的精准。
除了这种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精准,行事作风跟各项特质都平平无奇的秦至夏在南泽的一眾同事里还是非常显眼,因为她办公桌上的东西实在太少了,除了电脑、书、笔记本这些工作必需品外,她只有一个永远装着清茶或奶茶的马克杯、有滤心的水壶、一支银白色的钢笔和一罐上面写着「冻鼎乌龙茶」的墨水。
有次我随手拿起秦至夏的墨水把玩,却觉得这墨水顏色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喜欢喝乌龙茶啊?」
「我在一个文具展上买的,那里还有卖高丽菜的顏色,我也买了。」
根本没回答到我的问题啊,「所以你喜欢乌龙茶跟高丽菜?」
「乌龙茶跟高丽菜不都是很有地方特色的东西吗?而且乌龙奶茶很好喝啊。」
「那按照这个逻辑,你也觉得高丽菜很好吃吧?」
「这世界上有人觉得高丽菜不好吃吗?」
「所以你喜欢乌龙奶茶跟高丽菜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一刻,我觉得我终于抓到了跟她沟通的诀窍。
那一天,是秦至夏入职后的第五个周五,一个她刚刚交完周报的午后,正好今天她交上来的东西不需要太多改动,我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吃豆花。
秦至夏爽快地答应了,大概是因为天气真的很热,搞不懂为什么都已经是秋天了还能这么热。
在路上时,抱着随便聊聊的心情,我问秦至夏,「你今天中午是吃南泽很红的那个日式便当吗?」
「我通常都不吃午餐欸。」秦至夏用着聊家常的语气回答我,还顺手扎了个高马尾,手腕上的银色手鍊闪闪发亮,衬得手鍊底端的北极星坠饰格外显眼。
我看着作息混乱但表情平静的秦至夏,非常困惑「你不吃午餐不会饿吗?」
「可能已经习惯了就还好吧?而且我以前念书的时候也不怎么吃东西啊。」
「不怎么吃东西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秦至夏偏过头,对着我古灵精怪地笑,眼睛里盛着的光比夏至时的日光还亮,我忽然有些移不开眼。
好在秦至夏在这方面非常迟钝,她见我这样,也只是问了一句,「你是中暑了吗?」
我趁机整理好混乱的心绪,摆出我惯常的笑容,「可能外面太热了,进店里吹个冷气就好了。」
秦至夏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聊起了足球,真不知道为什么是足球。
「你是牛津毕业的,所以应该很迷足球吧?你是支持切尔西吗?」秦至夏讲着没什么逻辑的话,绑好的马尾在明亮的阳光下摇曳,散在额头边的碎发像撒过金粉般闪闪发亮。
「你这话有什么逻辑性上的关联吗?」我学着秦至夏的语气,她很喜欢问我说的话有什么逻辑性上的关联。
「英国人不是都很疯足球吗?而且切尔西就是伦敦菁英阶层在支持的啊,所以牛津毕业的高材生应该也都是支持切尔西吧?」
确实很有逻辑性上的关联,可惜推论出了错的结果,「但我支持兵工厂。」
「是哦?我支持皇马。」
「我们讲的不是同一个联赛吧?」
「当然不是同一个联赛,皇马在西班牙欸,但皇马的比赛节奏都很紧凑,因为他们都打反击嘛。」
「你还懂战略啊?」我推开豆花店的门,让秦至夏先进去。
「我懂战略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只是很少人会跟我聊这个。」
「那大部分的人都跟你聊什么?」
「论文。」
「需要的话,我现在也可以跟你聊论文。」
「你是觉得我们平常聊论文还聊得还不够多是吗?这么想跟我聊论文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跟你聊论文聊到凌晨。」
大概是真的很害怕我会跟她一路畅聊到天明,秦至夏火速转过身去跟柜檯点餐,「我要一碗三品豆花,配料我要汤圆、粉圆、QQ圆。」
我把信用卡放在柜檯上,「我要一碗嫩仙草,不要放奶精,一起结。」
这家豆花店员工动作很俐落,很快就把餐点递给我。
我端着托盘,跟在秦至夏后面,「去找个喜欢的位子吧。」
秦至夏选了落地窗边的位子,热切的阳光打在她清秀的侧顏,她看着我,被阳光染成淡棕色的眼睛像剔透的琥珀,「你是真的想听我聊战略还是出于礼貌?」
我低头吃着仙草,想也不想就回答,「你觉得我是这么礼貌的人吗?」
「这么一说也是。」
这回答也真是够没礼貌的。
「你有看多特蒙德对皇马那场比赛吗?」秦至夏边吃豆花边问我,糖水沾在她的手上,我递了张卫生纸给她。
「哪场?欧冠决赛那一场?但那场皇马不是赢了吗?」
「对啊,但那一场多特蒙德其实有破解皇马的战术哦。」秦至夏兴致勃勃地说,「皇马惯常打反击嘛,但那场多特蒙德把球权全部让给皇马,逼得皇马没空间打反击,所以那场皇马其实赢得很艰难。」
「不觉得多特蒙德的战略很酷吗?我觉得他们超聪明的。」秦至夏笑了起来,此时刚好一辆公车从窗外开过去,阳光、店内的灯光、和公车的车尾灯全部一起洒落于秦至夏乾净的容顏,像整个世界里面,只有她被深邃地打亮。
那一秒鐘,所有的光都匯聚在她身上。
她一个人就是一整个盛夏。
大概是见我没接话,秦至夏便低下头吃豆花。
她吃豆花时非常专心,甚至比她工作时都专心。
我看着眼前的秦至夏,忽然在这么日常的画面里,体会到非常超现实的平静:原来我的人生里,是可以有那么几个瞬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争,不用担心被算计或是去算计别人。
「你的仙草好吃吗?」秦至夏把她的豆花吃完了才抬起头问我。
「还行,你的呢?」
秦至夏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后才回答我,「糖水好像有点太甜,而且我觉得这个汤圆跟粉圆都有点太软了,QQ圆的芯也有点粉粉的,不知道是不是没煮熟,可能是没有煮得很透。」
「你这回答得也太全面了吧?」
秦至夏耸耸肩,「我之前就有被人说过是个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会很认真思考的人,现在看来那个说的应该是真的。」
「那个人是谁啊?」难得听秦至夏提起别人,她工作的时候公事公办,就算是间聊的时候也极少提到别人。
秦至夏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斟酌措辞,「一个前辈,是他推荐我来唸政治的。」
「对你影响这么深啊?」见秦至夏一脸疑惑,我补充,「你应该不是一个很容易被影响的人,所以能够影响你的人应该对你来说很重要。」
「虽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觉得应该只是我当时真的想转系,然后有个人刚好推了我一把。」秦至夏轻描淡写地就抹掉了那个人的重要性,「而且我跟他只见过两次,对方应该都不记得我了。」
「那你还记得他啊?」
秦至夏耸耸肩,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我记性比较好。」
回到南泽以后,秦至夏继续去工作了,而我则被姜青叫进院长办公室。
熟悉的茶香、熟悉的灰色西装、熟悉的温文儒雅的笑脸、以及这背后的拥有者:刘叡。
刘叡充满歉意地看着我,「不好意思,这次事发突然,必须麻烦你。」
我后背发凉、脑袋一片空白,能让刘叡感到抱歉的事情极其稀少,「你是希望我现在去河口村上吊吗?」
刘叡嗤笑,「我还没有到这么极端。」
我瞬间冷静许多,「那你要我干嘛?」
「你可以开车去机场帮我接个人吗?他突然从国外回来。」
这多简单的事,「行啊,你希望我开哪台车?」
「有什么选项?」
「爱快罗密欧、宾士、Volvo之类的,你有特别偏好哪个吗?」
「又不是我要搭。」刘叡失笑,「但我就算帮他一个忙,你开宾士去吧,你宾士是哪一年的?」
「忘了,反正是它被收购以前的。」我的回答明显让刘叡很满意。
这时我这才想起来,我竟然忘了问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是要去接谁啊?」
刘叡一派淡然,「陈怀驥。」
我震惊,「他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刘叡还是风云不惊,「知道,我们今天晚上七点在晶华,你要来吗?」
面对刘叡的邀请,我毫不犹豫,「这种事情不用带上我。」
刘叡微微一笑,「那就麻烦你去接陈教授了,姜青会把班机号码传给你。」
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找我去啊?我都没见过他几次。」
刘叡笑得更深了,那笑容却像是隐约在嘲讽我的天真,「因为今天晚上所有见过陈怀驥好多次的人都在包厢里吃饭。」
非常好的回答。
不过刘叡却忽然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不对,应该还有个跟陈怀驥关係不错的人晚上没去吃饭。」
「谁啊?」
刘叡神秘一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