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季亭舟]
我进到机场的出境大厅后,很快就接到了陈怀驥,但令我意外的是:陈怀驥竟先认出我。
「是谁让你来接我的啊?」穿着深棕色格纹西装外套的陈怀驥问我,只拉着一个银色RIMOWA登机箱的他似乎对于我的出现毫不意外。
那我可就意外了。
陈怀驥没见过我几次、跟我或我背后的季家关係就算不到水火不容肯定也不到会相互接机,就算刘叡真的只是想拉个人来让他这个老对手难堪,也不应该找上我。
横算竖算我都不该是会被放在名单内的候选人,怎么陈怀驥对于我来接机是这么一个不出所料的态度?
我没有回答陈怀驥的问题,只是接过他手上的登机箱,「我帮你拿吧。」
「没事,我自己拎就行。」陈怀驥握着行李箱拉桿的手非常苍白,甚至都透出了血管的青绿色,没被西装外套遮到的手腕处也异常消瘦,甚至还有些已经淡掉但仍怵目惊心的伤痕,而且他说话时明显中气不足,连简短的句子都没办法一口气讲完,好像严重心悸一样。
「你开车来的吗?」陈怀驥问我。
虽然他看似没发现我对他的打量,但我知道他肯定发现了,因为有些求生本能他是想丢也丢不掉。
「是,我开宾士来的。」
「宾士不错,我自己也开宾士。」
难怪刘叡叫我开宾士。
陈怀驥跟我一起走去停车场,中间他接了通非常简短的电话,简短到他只问了对方一句「你觉得呢」,对方就直接把电话掛断。
「这里是不是诈骗电话很多啊?」陈怀驥笑着问我,我却在那笑里看见他再怎么竭力克制还是洩漏出来的悲伤与失落。
在这之前,我见过的陈怀驥都是意气风发、理念鲜明也不介意公开捍卫信念的样子,他是那种会找大家一起吃饭喝酒、跟大家一起高谈阔论各种社会议题的人。
他很有理想、个性上也远比刘叡来得张扬外放,是那种会被推举去站在人群中心也喜欢镁光灯都打在身上的人,但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人,已经一点光都没有。
一个无法发光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行李我帮你放后面可以吗?」我打开后车厢,陈怀驥就靠在副驾驶座的车门上空洞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帮陈怀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陈教授,你可以上车了。」
陈怀驥这才回过神来,「谢谢。」
大该是车子停在没冷气的地下室久了,车内非常闷热,陈怀驥一坐上副驾,就把西装外套往上拉,让他手腕上自我伤害的痕跡更明显,但基于礼节,我也没提这话题。
「你在南泽工作吗?」在车上时,陈怀驥主动开了话题,但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应该说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太专心。
「我被安排进南泽哲学系。」
「那里走后门进去的很多,你有助理吗?」
这问题就很有深意了啊,「陈教授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陈怀驥不屑地笑了笑,「不是整个南泽都希望能够有个姜青当助理吗?」
「姜青怎么可能是我的助理?」
「所以你现在的助理是?」
「一个……」我话才讲了一个开头,就知道自己被陈怀驥套话了。
显然我太低估陈怀驥了,就算身体被自己摧残过,脑袋还是逻辑在线。
陈怀驥见我没继续说话,便换了话题,「你车上有水吗?」
「没有,陈教授很急吗?」
「我需要吃药,Fluoxetine。」
我知道那个药,治疗忧鬱症的,但我很讶异陈怀驥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陈怀驥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就我现在这样子,再怎么装都骗不过刘叡跟你哥,所以也没什么好不能说。」
我把车停在了转角,让陈怀驥去路口的7-11买水。
结果陈怀驥下车后不但没买到水还走回来跟我说,「那家店不收美国运通。」
你当7-11是万豪吗,「陈教授身上没有台币吗?」
「没有啊,不是到处都能刷卡吗?」
我乾脆自己来算了,「那陈教授先上车吧,我去买就好了。」
买完水后我敲了敲副驾车窗,把水递进去给陈怀驥让他吃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注意他的西装外套上别着一个不太起眼的银色胸针,而且样式还不偏不倚就是秦至夏手鍊上的北极星。
上车后,我装作漫不经心找话题,「陈教授的胸针很别緻啊,是在哪里买的?」
陈怀驥看了下自己的外套,「忘了,几年前在早稻田客座的时候买的。」
谢谢你炫耀自己的丰功伟业,「我也想买一个这样的胸针,你能让我拍一下照吗?」
陈怀驥微微皱起眉,看起来像是在努力掩盖自己的不情愿,但他还是把胸针拆下来,放在自己毫无血色的手掌上,让我拍照。
趁红灯时,我迅速拍了张照,「谢谢陈教授。」
陈怀驥把胸针别回去,「你这种想要媒体报导你整天在夜店玩的人真的会喜欢这种东西吗?」
我注意到陈怀驥的用词别具深意,「想要媒体报导是什么意思?」
「你那报导的出现频率挺高,没点底不行的。」陈怀驥不愧是搞媒体曝光的好手,一眼就看穿背后的曲曲绕绕。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点什么,只是问我,「你知道我住希尔顿吧?」
「知道啊,我还知道希尔顿收美国运通卡。」
陈怀驥也听出我话底的讽刺,但他也不生气,而是顺着我的话说,「但我选希尔顿是因为那里没有餐厅,今天晚上应该每个人都在餐厅里吧?」
「陈教授不想碰到他们吗?」
「我没有被邀请啊。」陈怀驥讲得很直接,脸上的满不在乎看起来也不像装出来的,他似乎是真的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我可不觉得会没有问题。
陈怀驥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肯定心里有数,在明知身体不行的情况下还要搭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肯定不会只是因为想念凤梨酥或鼎泰丰,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陈怀驥的父母都跟他弟弟一起住在加州。
那他这次回来,肯定是为了河口村开发案,但肯定也不只是为了个开发案。
他离开的这几年里不管季家还是刘叡都插手过不少公共工程,但他一次都没出手,无消无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我偏过头看着已经睡着了的陈怀驥,即使在睡眠之中,他还是紧锁眉头、粗重地吸气吐气、并紧紧抓着他的外套,周围縈绕的空气都带着抑鬱的气息,但这样一片灰暗里,别在他外套领子上的北极星却格外明亮,提醒了我刘叡那句没说完的话:「不对,应该还有个跟陈怀驥关係不错的人晚上没去吃饭。」
那个人,会是秦至夏吗?
就快到希尔顿了,陈怀驥下车前,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猜疑,「你知道秦至夏是谁吗?」
陈怀驥愣了下,虚弱委靡的眼神瞬间变得很警惕,但语气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她是秦为的女儿,那个秦律师不是在帮你们家打官司吗?」
「那陈教授跟秦律师的女儿熟吗?」
陈怀驥笑了起来,「你问我跟别人的女儿熟不熟,是不是不太得体啊?」
「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啊。」虽然陈怀驥很机警地没被我套出话,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而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希尔顿到了,陈怀驥拎着他的行李下车后,我发了封讯息给刘叡,简述了一下陈怀驥的状况。
刘叡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秒回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我甚至还想对刘叡说谢谢,不来今天这一趟我还不会知道秦至夏藏得有多好,想到这边,我当即就打了通电话给秦至夏。
秦至夏很快就接起电话,「季教授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要找你的事可多了,「你现在人在哪?」
「我在办公室加班。」
「你开镜头让我看一下。」
秦至夏明显觉得我有病,但还是打开前置镜头,让我看到她那简洁到几乎能送进包浩斯博物馆的办公桌,「这样可以了吗?」
「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找你,你可以在办公室等我吗?」
秦至夏有点犹豫,「现在很晚了,我要下班。」
「那正好我送你回家。」
「我可以自己回家。」
「我有事情要跟你谈。」
「那行吧,我在一楼等你。」
「我大概二十分鐘后到。」
墨黑的天空开始下雨,让这个夜晚更凉了几分。
秦至夏拎着两杯星巴克上车,「你要喝奶茶吗?我可以给你一杯。」
「你买的这是什么啊?」
「热的伯爵茶那堤,两杯都一样。」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今天星巴克买一送一啊?」
「对啊。」秦至夏系上安全带,非常认真地喝着奶茶,「这奶茶好甜啊,他是不是糖浆多压了几下?」
「那你要去客诉吗?」
「倒也不用,而且他多加糖浆算我赚吧?多加一次糖浆要加15块,那他多给我压一次糖浆我就现赚15块,而且我还有两杯,怎么想都挺赚吧?」
我没忍住,直接就笑了出来,秦至夏就是有这个特质:在大事上轻松带过,但在小事上不知道为什么就非常较真。
「你在笑什么啊?」秦至夏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突然发疯的怪人。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有趣。」
「骆教授也说过我很有趣,但应该不是讚美的意思。」
「哦,这样啊,」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很擅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那陈教授有说过你很有趣吗?」
秦至夏非常认真地思考,「我不记得我在南泽里面有遇过姓陈的教授。」
不想浪费时间,我直接单刀直入,「我指的是陈怀驥。」
秦至夏的表眼神瞬间就变了,但在语气上还是很节制,「我只见过陈教授两次。」
「那两次里面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要太认真思考。」
「还有呢?」
「他叫我做人要有礼貌。」
「还有呢?」
秦至夏又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没有了。」
她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我把车开到附近空着的停车格后停下,「我们在这里把奶茶喝完再走吧。」
秦至夏直接点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我有些诧异,却也瞬间就理解了,在这个风云变色的晚上,我不是第一个人来找她的人,「还有谁也找过你?」
「姜博士跟骆教授。」
「姜博士是指姜青吗?」姜青确实在南泽攻读博士。
「嗯。」
「他们找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也讲得很模糊,大家都很忙,我看姜博士一直打电话订餐厅。」秦至夏耸耸肩,脸上的困惑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今天晚上应该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吧?」
我没有回应秦至夏,只是拿出刚刚送陈怀驥去希尔顿时拍的照片,问她,「你认得这颗星星吗?」
秦至夏看了一眼就说,「这跟我手上的一样啊。」
「那你知道这是谁的外套吗?」
秦至夏一愣,「不是你的吗?」
「是陈怀驥的。」
「哦。」秦至夏还是不懂,「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係?」
有时候我是真佩服秦至夏的脑回路,在很多个子弹击发的瞬间,秦至夏的懵懂与迟钝应该让她和许多伤害与尖锐擦身而过吧?
我换了一个问法,「如果你现在看到陈怀驥,你会跟他说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为什么?」
「我只跟他见过两次面啊。」
「那见第三次面也很合理。」
「但那第三次一直没有发生,所以我以为那再也不会发生也很合理吧?」
「那先不管那第三次会不会发生,你就先假设你现在看到了陈怀驥,那你在看到他的时候会说什么?」
「如果一定要讲一个答案的话……」秦至夏思考了非常、非常久、久到她给我的奶茶都凉了,她才说,「我应该会跟他说:我很好,那你呢?」
「就这样?」我很惊讶,秦至夏想了这么久,就给了这样一个答案?
「对啊。」秦至夏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想说的就这样啊,不可以吗?」
「就那么一句话,你能说什么?」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啊。」秦至夏说,夜晚的雨滴答滴答地打在玻璃上,透明的水映照出秦至夏脸上的表情,那表情非常乾净也非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