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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秦至夏]

  今天早上,是今年第一个强力冷气团。
  在亚热带少见的寒冷夹带着冷风打在我脸上,我拢紧了外套。
  不是陈怀驥送的那件外套,也没有戴季亭舟送的围巾。
  在南泽里,不能有情绪,被人发现支持谁更是大忌。
  这点,姜青可是身体力行地贯彻,也顺带教会了我。
  雨下得非常急。
  我没有带伞,只能快步踩过满地破碎的透明,尽快走进办公室里。
  身前和身后,都是一望无际地阴沉。
  我在社科院楼下找了个没风没雨的角落,简单把身上的水给弄乾。
  怎么都弄不乾啊,渗进骨子里的冷,怎么会乾。
  我看着成堆、成堆的乌云浑身发抖,手上的手机一明一灭,正滚动着新闻。
  不管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兴的网路媒体,头条都是河口村开发案。
  极度耸动的头条、精巧偷渡的偏颇,字里行间都暗喻着云鼎的利慾薰心。
  河口村开发案不只掛上了入口网站即时新闻榜,还激起了近万则留言讨论。
  我随便点了几则留言看,发现风向出奇一致,全部都在激情怒骂云鼎。
  利令智昏的云鼎、残害百姓的云鼎,百分之一对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战争。
  庞大的舆论压力也逼得政府出面表示会成立专案调查小组彻查。
  说是彻查,但操作空间肯定很大,刘叡在这方面可谓炉火纯青。
  但如果现在的舆论压力就能逼得政府出面,后续舆论压力升高,就会更糟。
  最糟的状况就是河口村开发被叫停,所有前期投入跟已经谈好的招商全部打水漂。
  更糟的是,从股市开盘起,云鼎就一路跌,投资人的信心看来是一泻千里。
  野火燎原,硝烟四起,从现在开始,局势逆转。
  今天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不只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太平日子都是幻影。
  新一轮的利益争夺已经拉开序幕,我相信有份参与的也都各就各位。
  我才刚到七楼,就看到季亭舟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表情像想泼我硫酸,「现在进我研究室。」
  「好。」我尽力保持冷静,跟在季亭舟后面。
  我的手机震动,有个陌生号码给我发了一条讯息:能别说话就别说话,等我。
  那陌生号码是谁,不言而喻,但没有回那条讯息。
  与其被动等待陈怀驥的拯救,我还不如评估毒酒是加奶盖还是加珍珠才能让我快乐上路。
  我抱着赴死的心情,跟季亭舟一起走进研究室。
  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研究室里非常混乱,桌上还放着喝烈酒的杯子,桌边是一整排空酒瓶。
  不是个好兆头啊,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这几年在欧陆留学,去过的教堂就算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今天,我需要神的眷顾。
  「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季亭舟站在我面前,满眼血丝,明显整夜没睡。
  不只没睡,大概还喝酒喝了整晚,他的心理状态明显在崩溃边缘。
  我低眉顺眼,但没回话,这种时候,能别说话就别说话,开口肯定就是一路好走。
  季亭舟见我没说话,从公事包掏出好几份沾了水气的报纸,直接甩在我脸上。
  他那一甩完全没客气,直接把我脸上的眼镜砸飞出去,还好我没听见镜片碎裂。
  儘管我的眼镜保住了,但那报纸砸下的力道也够让没吃早餐的我头晕目眩。
  但肾上腺素迅速让我清醒,能够砸报纸的人,肯定还能砸其他东西。
  我用眼角馀光瞄了眼门,好消息是我离门更近,坏消息是季亭舟脚更长。
  更何况如果真的要拚体能,我肯定拚不过身型精实的季教授。
  恐惧淹没我的全身。
  我死命掐了一下自己,想逼迫自己冷静。
  没有用,完全没有用。
  我仍然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
  「诚实说吧。」季亭舟往前跨一步,几乎是贴在我脸上。
  「说什么?」我避开季亭舟近乎疯魔的眼神,牙齿却还是不争气地打颤。
  「说你跟陈怀驥勾结。」季亭舟用力扭过我的脸,逼我看他,「耍我好玩吗?」
  我没有答话,不是不想答,而是我张开嘴,还是发不出声。
  恐惧封闭了我的语言能力,我的理智在极度害怕之中慢慢溶解。
  为了集中精神,我想到了最糟的办法:季亭舟的书桌上有一把美工刀。
  我拿过美工刀,几乎不过脑子地在我手腕上划了一道。
  血滴出来的那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安静到很不祥。
  季亭舟慌了。
  他收回放在我身上的眼神,马上开始翻箱倒柜找药。
  痛觉后知后觉地佔据我大脑,我看着我的手腕,只想掐死三秒鐘前的自己。
  同一时间,门被打开了。
  季亭舟向来不锁门,但我想他很快就会改掉这个坏习惯。
  进来的人是陈怀驥。
  没有人说话。
  我看着窗外的大雨,莫名很平静。
  早在踏进办公室之前,我就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大劫。
  当大劫应验时,我反而有种未知转换成已知的踏实感。
  「把美工刀给我。」是陈怀驥的声音。
  我看着他,他的墨色眼眸深不见底,像漩涡又像海。
  陈怀驥很平静地再重述一次,「把美工刀给我。」
  我把美工刀递给他。
  他把美工刀放回桌上,然后让季亭舟去外面找包扎伤口用的消毒水跟绷带。
  「没事了,都没事了。」陈怀驥轻声安抚我,还帮我把眼镜捡回来,让我戴上。
  儘管伤口还在疼,血还在滴,我还是点点头,突然就不怕了。
  陈怀驥的眼睛,有一种会让我无条件相信的魔力。
  十八岁那年,他就是那样看着我,跟我说,「去念政治吧。」
  季亭舟把东西拿回来。
  陈怀驥接过后,温声对我说,「现在我要帮你消毒伤口,会有一点痛,但很快就会过去了。」
  火烧般地疼痛从我手腕蔓延,我咬紧牙,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这样比较得体。
  陈怀驥莫名熟练地替我包扎伤口,很快就弄好。
  「你是在急诊室实习过吗?」我问他,现在教授都要点治疗技能吗?
  「倒也没有。」陈怀驥笑笑,「我只是割过几次腕,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笑得出来。
  陈怀驥看着季亭舟,「选好了吗?」
  季亭舟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雨和乌云。
  陈怀驥看了下满地的报纸,问季亭舟,「这你弄的?」
  季亭舟没有答话,我也没开口。
  陈怀驥看了我一眼,他是那么精于人心的人啊,马上就看出端倪。
  「秦至夏受伤,你会痛吗?」陈怀驥问季亭舟。
  季亭舟冷声回应,「那是她自己割的,关我什么事?」
  陈怀驥微微一笑,「看来你选好了?」
  季亭舟瞪着陈怀驥,眼睛里的血丝濒临爆炸,「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你抗压性不行,记忆力也不好啊?这样会让云鼎很不方便吧?」
  「你给我闭嘴!」季亭舟看起来快疯了,我都怕他对陈怀驥动手。
  陈怀驥倒是好整以暇,「是你先问我,我才有礼貌地回答你而已,做人要有礼貌。」
  季亭舟怒吼,「我叫你闭嘴!」
  陈怀驥还是很冷静,「你刚刚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换我问你问题了吧?」
  季亭舟衝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会掐死陈怀驥。
  但陈怀驥就只是站着,不闪不躲、从容不迫地站着,逼问季亭舟,「你选云鼎还是秦至夏?」
  季亭舟定住了。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是我看过他最绝望的表情。
  我淡淡开口,「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季教授选。」
  季亭舟有些惊讶,但没有抗拒,他太习惯已经规划好的地图。
  那也没什么,不就是做选择吗?这我可以,「我请季教授选云鼎。」
  季亭舟错愕地看着我。
  「我不过就是个一年一聘的研究助理。」我自嘲地扯开嘴角。
  那大概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吧,但我还是继续说,「掰掰就掰掰,下个会更乖。」
  「少一个助理没什么的,但少了家肯定不行,所以我请季教授选择云鼎。」
  这是我的成全,也是我的权衡。
  我想放过他,也想放过我自己。
  季亭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看着我的伤口说,「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凝望着他,「这是我的选择。」
  「是我让你选了别人。」就算这是错误的选择,也是我选的,怨不了别人。
  「对不起。」季亭舟还是在道歉,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反驳我的决定。
  答案很明显了。
  「祝季教授未来事事顺心,不会再遇到任何复杂的事情。」我转过身,离开。
  关上门的时候,季亭舟好像讲了什么,但我没听到。
  也没兴趣去听,在满城风雨里,我还是被迫做了我最不想要的站队。
  接下来我在南泽的每一天,都会充满刘叡跟他快乐小伙伴五彩繽纷的刁难。
  「痛吗?」陈怀驥担忧地看着我的伤口,眼神里的心疼远比我的伤口还身。
  「还行。」不是我逞强,而是比起痛,我现在更多的是觉得冷。
  刺骨的冷,挥之不去的冷,手心里仿佛握着一块冰的冷,应该是发烧了。
  陈怀驥也发现了我的异样,「你还好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就好。
  陈怀驥也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带着我离开南泽
  途中碰到刘叡的时候,陈怀驥直接甩了他一句「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谈。」
  陈怀驥叫了计程车,地点不是希尔顿,而是另外一间五星级旅馆。
  「你换旅馆了?」我问,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身上,冷到我发抖。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陈怀驥把他的毛衣、外套、围巾都让给我。
  「你不冷吗?」我问他,在寒风阵阵的雨天里,他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衫。
  他笑了笑,深邃的眸子像是被风雪洗过,很冷也很亮,「早就习惯了。」
  计程车来了,陈怀驥扶着我上车。
  我看着浅淡光线穿过乌云洒在他的侧脸,「陈教授,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问啊。」陈怀驥转过来,笔直看着我,「你想问什么?」
  「陈教授为什么不问我是选你还是选季教授?」
  陈怀驥轻轻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很了解我自己。」
  「什么意思?」
  「不管你选他还是选我,对我来说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这不是明显表态支持谁吗?陈怀驥真的可以接受一个明显偏袒他对手的人吗?
  「不管你选他还是选我,我都会选你。」陈怀驥说,墨眸反射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招牌,竟变成了点点星光。
  「你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选了我,我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弃你。」
  「这是道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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