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至夏]
在衝动自伤后,陈怀驥让我去他的旅馆房间休息。
一个非常令人容易想入非非的开头。
但陈怀驥很坚持不跟我一起上楼,所以是旅馆的柜台人员扶我到他房间里。
房间打扫的非常乾净,一尘不染到让我觉得都没有人类居住过的痕跡,一点东西都没有。
也许是太觉得这房里没东西,我正准备去用洗手间时才会不小心踢翻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行李箱。
很小的一个登机箱,难怪我刚刚没注意到。
陈怀驥也是挺粗心啊,这行李箱也不锁紧,东西都撒了满地。
我把东西捡起来都放回书桌上,其中有个深棕色丝绒袋子特别沉。
我手腕上的伤一时没法负担这意料之外的重量,又把那袋子摔到地上一次。
很好,我现在要收的东西更多了。
望着地上散落一地的明信片和草稿纸,我却觉得特别困惑。
为什么每张明信片的样式都令我觉得眼熟?
我没忍住好奇心,翻到其中一张明信片背面,发现上面都是我的笔跡。
其他的明信片上面也一样,全部都是我的笔跡。
全部都是这几年间,我陆陆续续从世界各地寄给陈怀驥的明信片。
我从来都不知道陈怀驥原来有收到这些信,因为他从来没有回信过。
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以为那些明信片寄丢了。
没收到回应几次后,写这些明信片对我来说就像对着树洞自伤自怜。
因为太过清楚不会被寄达,我反而可以非常放心地在信上宣洩情绪。
都是非常私人的情绪,带着纯粹发洩的心情所写下来的私人情绪。
也许比起回信,我更多的只是单纯着迷于把信寄出去。
只要寄出去,那些情绪好像就被摺叠成一张明信片的厚度,变得无关紧要。
我也就可以轻盈地跨过那些情绪,继续往前走,觉得天总会亮。
现在好了,既然陈怀驥会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这些明信片,就代表这些东西,他很可能看过不只一遍。
光想到这里我就头皮发麻,觉得发烧跟手腕上的伤完全不值一提。
那些明信片里写的全是我的哭泣、我的不顺遂、我的无病呻吟。
陈怀驥到底是怀抱着什么心情看这些东西?
更重要的是,我该怎么面对已经看过信的他?
我把所有散落出来的东西都收好,简单用了下洗手间跟吹风机后就下楼。
陈怀驥正非常专注地看一本俄文书。
我默默坐在他面前,正在斟酌怎么开口时,他已经抬起头看我。
「……书好看吗?」我想了一个很糟的开场白。
陈怀驥闔上书,「我没有在看书。」
那你刚刚把书打开来阅读的这个动作该怎么称呼?相命堪舆、消灾解厄?
陈怀驥换了个话题,「你找我什么事?」
我心一横,决定坦白从宽,「你不是有个袋子装一些草稿跟明信片吗?我不小心把那袋子洒了。」
陈怀驥也不生气,只是问,「你有看到上面的内容吗?」
我别过眼神,「……没有。」
陈怀驥轻轻地笑了,声音听上去还是很温柔,话却说得精准,「你什么都没看到的话,不会是这个表情。」
果然是陈怀驥,一眼就能看穿我拙劣的谎,「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陈怀驥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除了道歉以外,你就没别的想说?」
「那是陈教授的隐私。」我还是挑了最安全的牌打,我总是打安全牌。
陈怀驥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我不敢说话,陈怀驥也没说话。
漫长的沉默后,陈怀驥才缓缓开口,「那些东西,你想看吗?」
我再度别过眼神,「我尊重陈教授的决定。」
陈怀驥苦笑,眼眶还染上了轻浅的红,「有时候真希望你不是这个性。」
我也不喜欢自己,但,「大学毕业以后,个性应该就很难改了。」
陈怀驥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我去把那袋子拿给你吧。」
望着陈怀驥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我第二次见到他的场景。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的陈怀驥应该跟我一样不好过,毕竟他快被踢出南泽。
但他在我面前还是维持住了一个教授的体面,穿得很整齐、笑得也很得体。
他甚至还有心情问我,「怎么都到这年代了,留学还能像你这么惨啊?」
然后他很快扯开笑,「我乾脆陪你去算了,刚好能再念一个博士。」
「谁会念两个博士啊?」我那时只觉得陈怀驥在闹我。
现在却在想:会不会他只是在用玩笑做包装?
他其实一直都很认真,只是他的认真必须装成玩笑,因为他即将什么都没有。
「在想什么?」陈怀驥拿着那深棕色的丝绒袋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迅速收起思绪,「没想什么。」
陈怀驥将那袋子递给我,「回去再看。」
我将那袋子收起,低下头叫Uber。
陈怀驥笑了笑,「忘了跟你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日本。」
一出事就去日本啊,那我也只能祝福,「祝教授一路平安。」
「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回来。」
打电话给你有什么用,等你回来,我都凉了。
大概是见我面色凝重,陈怀驥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刘叡不敢动你的。」
我可没这么有信心,刘叡可不是靠着天性善良把自己送进顶层办公室。
「如果刘叡或是季家敢动你,我就让云鼎的股票跳水。」就云鼎那股价,还能低到哪里?
说完那话的陈怀驥勾起恶魔的笑,「毕竟我可是花了大把钞票做空云鼎啊,跌越低我越开心。」
等等,这算内线交易吧?
「你有喜欢什么吗?我可以从日本带回来。」陈怀驥竟然还有心情问这个。
你不要再把麻烦带给我就谢天谢地,「不用了,谢谢。」
「开心一点吧。」陈怀驥笑着说,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张扬。
现在的他,就算没把全世界踩在脚下,也足以让季家跟刘叡深陷恐惧之中。
这场翻身仗,陈怀驥确实打得很漂亮。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敢去上班。
没了陈怀驥,刘叡还不抓住机会把我往死里整?
我只是刚毕业,不是脑子被殭尸挖出来吃掉,绝对没不自量力到跟刘叡硬碰硬。
好在季亭舟爽快批准了我的病假,我猜他也忙到没时间管我。
这几天云鼎的股价一路探底,残酷地考验着大家的心理防线。
但我也没敢跟我爸妈说我请假,只能每天去咖啡厅假装上班。
才刚出社会的我就这么体验了一把中年裁员的感觉,是真的挺惨。
在咖啡厅间坐着也无聊,我乾脆把丝绒袋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其实我一直不敢看。
我没有告诉陈怀驥:我不只认得出自己的笔跡,也认得出他的。
那袋子里的草稿纸,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在陈怀驥的视角里,我是冷漠无情,但在我的认知里,我是明哲保身。
以前去南泽旁听的时候,我就听过我学姊跟其他人讨论他。
我学姊说陈怀驥虽然算不上帅,但很有人格魅力,好像聚光灯永远在他身上。
更甚之,陈怀驥有阅歷有本事还有钱,对女生也是斯文有礼,女生喜欢他很合理。
但学姊是很清醒的人,「他什么都有,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很久?」
那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就会喜欢一个人很久吗?
不知道,也不重要,反正他现在又什么都有了。
我到最后也没把袋子打开来。
「想什么呢?」很熟悉、很张扬的声音,吓得我直接心脏暂停半秒。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那声音的主人在我对面坐下。
我低着头,默默把那袋子往前推,「这还给你。」
那声音里的张扬一下子就冷了,像烟火坠落后的凉,「你确定不看吗?」
我再度垂下眼神,「我就不看了,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对面传来轻轻的叹息,「那我可以恳求你,至少抬起头,看我一眼吗?」
我抬起头,看到的就是穿着深棕色风衣和米色高领毛衣的陈怀驥。
陈怀驥没之前那么瘦了,宽阔的肩膀把长风衣穿得很瀟洒。
「你不是去日本吗?」我问,转头跟服务生要了一杯热咖啡给他。
陈怀驥把玩着桌上的糖包,「回来了啊,你又没问我去多久。」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怀驥笑了笑,「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是吧?」
「我啊,很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办法知道她的消息。」
听起来很变态。
陈怀驥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我不是变态,而且这消息是你自己给我的。」
「我有跟你说过吗?」我就见过陈怀驥两次,怎么会透漏如此生活化的细节?
「你之前就说过你很喜欢这间咖啡馆,我只是很惊讶这家店竟然还没倒。」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种事?」
「你确实不是跟我,是跟你朋友说,在你来旁听的时候。」
「你为什么要偷听我跟学姊说话?」
「你那时候就坐第一排,我不听到也很难吧?」
「那你为什么要记得?」
陈怀驥笑了笑,也不生气,「我记得,我也有错啊?」
「我没有说你有错,我只是问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陈怀驥定定看着我,「我想为自己的爱情努力,有错吗?」
「那恭喜你,不用再为了爱情努力。」我回望着他,「你又什么都有了。」
陈怀驥笑了起来,我却看见他眼眶慢慢变红。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那逐渐转红的眼眶里滑落成地上破碎的透明。
欸不是,这转折,真的,没一个编剧敢这么写啊,「你哭什么啊?」
我手忙脚乱地递卫生纸给他,还得面对周围人把我当渣女谴责的目光。
眼角馀光里我看到吧檯里那几个店员,钢杯里的奶泡都满到手上了也没发现。
「我们有话好好说,你能不能先别哭,算我求你。」
「我求你别哭了,你要什么女人没有!?你什么都有了,为什要哭?」
「你不是赢了吗?你想要的东西都拿回来了啊!还有什么不满意?」
陈怀驥笔直望着我,眼泪打在他柔软的毛衣,「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你?可笑?」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陈怀驥,他是疯了还怎么了?
「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捲土重来啊?」
「不是每个人随随便便就能把别人的股票搞到跌停!」
「你有别人没有的本事,你打出了别人打不出的战略,你还觉得自己很可笑!」
「陈怀驥,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满意!?」
「我希望你至少考虑我,你能吗?」陈怀驥望着我,水气朦胧了他的目光。
「你能不要一直把我跟你想成上对下的关係吗?」
我回望着陈怀驥,不理解,「我们就是上对下的关係啊,难道不是吗?」
陈怀驥自嘲地勾起嘴角,「你看吧,这就是我可笑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有得够多,就能站在你旁边,结果其实不是。」
「恕我直言,陈教授。」我直接打断陈怀驥的胡言乱语。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一个年轻好骗的女学生?」
「如果只是后者,那南泽每年大一新生有一半是女生,陈教授可以慢慢挑。」
「那如果是前者呢?」陈怀驥笑着,试探的眼神里竟有因自卑而起的小心翼翼。
「我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眼泪在陈怀驥笑起来的眼眸里闪着光,「那你现在想想这个可能性。」
「你没事为什么要喜欢我?不就是图我单纯好骗吗?」
「单纯好骗?单纯好骗的人不可能在南泽撑超过一个月,对自己有点信心。」
「我也没什么别的优点了,你总不能可能是看我漂亮想包养我吧?」
陈怀驥笑得很深,把眼泪都驱散,「灰姑娘只能被动等着王子的钦点。」
然后,他倾身向前,笔直看进我眼睛里,「但你不是灰姑娘。」
「你是王子,是你骑着白马,把我从深渊里一把拉出来,让我能走到现在。」
「所以我这个灰姑娘现在特别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王子的钦点。」
我目瞪口呆,「……我能考虑一下吗?」
「可以。」陈怀驥很爽快地站起身,「但我希望你能尽量考虑快一点。」
「毕竟灰姑娘的青春很宝贵啊,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