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季亭舟]
今天晚上的饭局我哥作东,他必须尽快让云鼎的股价止血,越快越好。。
这也是陈怀驥从日本回来后的第一个饭局,非常紧急地约在了他落地当晚。
他穿着深棕色格纹西装外套,是我去机场接他时,他穿的那一件。
只不过张扬的光已经回到他的眼睛。
他清晰知道:这一次,他又能把别人轻松踩在脚下。
今天饭局人很多,有我哥、刘叡、陈怀驥、骆皓、我、姜青和秦至夏。
秦至夏是最晚进来的人,非常礼貌地和每个人逐一打招呼。
她今天穿着Ralph Lauren的深蓝色V领毛衣和灰色西装裤,是很南泽的穿衣风格,优雅得体但不惹眼,我却同时注意到:她并没有配戴任何首饰。
就连她以前每天都戴的手鍊也拿下来,只剩下一片苍白。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至夏融入得很好。
她学会了南泽的精髓:矜贵斯文、疏离客气,为了武装自己杀掉所有可供辨认的情绪和痕跡,今后,她要让人一眼望过去,只能见到捉摸不透的漠然。
璀璨的盛夏在我面前死掉。
陈怀驥帮秦至夏拉开椅子,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秦至夏默默坐下,墨黑的眼神空荡荡地,恍若一片曾经茂盛但已经被放火焚毁的草原,寸草不生、明亮不再,所有的年轻气盛都一起化成灰烬。
那把火,是秦至夏亲手放的,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懵懂与青涩。
在她的身上,我看见了自己。
那个自我厌弃也自我放弃的自己,清醒又悲伤地认知到这世界的温柔只会降临在别人的人生里。
餐桌上的谈判没有任何推进。
不管我哥跟刘叡怎么说,陈怀驥都没有答覆。
更准确的说法,是陈怀驥根本懒得开口,只给几个漫不经心的「嗯」跟「哦」来表示自己有在听。
有在听,但不在乎,身经百战的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场饭局所谓何来,也绝对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面,只要他想,他现在就能为自己拿到丰厚的利益。
他是很有能力的人,也清楚知道那样的能力能带领自己去到多远的地方。
出现在这场饭局里的人都看过陈怀驥风光也看过他落魄,但没有人看过他讨好、諂媚、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子用服从换来奖赏。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低头,在他被逐出南泽的那一天,他还是昂首挺胸的交出那张自愿离职申请,留下最后的体面。
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体面,因为没几年之后,被以为会永远消失在遥远异乡的陈怀驥捲土重来,让我哥跟刘叡坐立难安地以输家姿态跟他再吃一次饭。
只是今天的他慵懒、沉默、漫不经心,是完全无所谓的态度。
不是胜利者那种高高在上、欣赏失败方垂死挣扎的矜贵,而是真的无所谓。
财富、权势、利益,这些闪亮亮的东西,他一瞬之间,好像都不想要了。
我看见我哥跟刘叡同时皱起眉头。
对于像我哥或刘叡这种城府比地府还深的人来说,对手发火并不可怕。
就算对手原地发疯也无所谓,陈怀驥就这么干过。
真正可怕的,是困惑,完全摸不清桌上局势的困惑。
而现在,陈怀驥成功让我哥跟刘叡感到困惑、非常困惑。
看不出对手想要什么,是谈判的大忌。
刘叡给姜青使了个眼色。
姜青喝了一口茶,尽量装出开朗的语调,「听说陈教授去日本度假啊?」
被点名的陈怀驥淡淡回覆,「日币最近很低就买了一点,花着玩。」
骆皓接着问,「你从日本回来,肯定有买礼物给女朋友吧?」
秦至夏没有任何情绪地瞟了陈怀驥一眼,「恭喜陈教授交女友。」
整张桌子瞬间跟死掉一样,陈怀驥的眼神更是比尸体还冷。
觉得自己大限已到的骆皓火速转移话题,「听说最近联准会要降息啊?」
陈怀驥喝了一口茶,转向秦至夏,「你对联准会感兴趣吗?」
秦至夏没有情绪地回望着陈怀驥,「我没有意见。」
「你是没有意见,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有意见?」
秦至夏非常谨慎地字斟句酌,「我想大家应该比较想知道陈教授的意见。」
陈怀驥撇撇嘴角,轻蔑地笑了,「我就一个来吃饭的,能有什么意见?」
他的话音一落,整张桌子有半分鐘都没说话。
没有人相信陈怀驥就只是路过来蹭饭,我估计他自己都不信。
谈判再度陷入僵局。
我哥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显。
我低下头,传了封讯息给秦至夏。
秦至夏萤幕朝下地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她拿起手机时看了我一眼。
顺着她的视线,陈怀驥也看了我一眼。
单凭那一眼,就足以让我不寒而慄。
「季亭舟找你啊?」陈怀驥问秦至夏,眼神里满满都是温柔,就连语气都软下来,暖和细腻得像上好的毛衣。
秦至夏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选择对陈怀驥沉默。
但凡陈怀驥没瞎,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要玩到这么脏吗?」陈怀驥看着我,声音很冷,眼神很狠。
我没开口,也没人接话,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血腥味,肯定是我的错觉。
「季亭舟。」陈怀驥漫不经心地念着我的名字,然后瞟向我,扬起笑,笑得我心里发毛,「我知道你是秦至夏的主管,你有一百种方式能够为难秦至夏。」
刘叡火速打圆场,「亭舟不是那样的人。」
陈怀驥笑容阴狠,「别装了,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都是那样的人。」
「不过我今天也没有想道德批判谁,只是想把事情讲清楚。」
陈怀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啜了一口后才继续说,「你们要怎么为难我,我都无所谓,毕竟今天大家会坐在这里,也是因为我让别人的日子很难过。」
「但如果你们要用为难秦至夏的方式来为难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寒,如同这亚热带地区入冬后的第一个冷气团,刺骨的冷总能让人一瞬间从阳光洒下的错觉里清醒,「如果我就是想为难秦至夏,陈教授能有什么办法?」
「不会有什么办法。」冷冽如隆冬大雪的声音。
那是来自秦至夏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办法?」陈怀驥目光深沉,却还是笑着,看秦至夏的眼神里面,是暖暖的明亮。
秦至夏没有表情,「就算你有办法,也不会用在我身上,你有女友了不是吗?」
全场静默。
在这场桌子上,大家都很专业,一般都是能忍住不笑的,除非真的太荒谬。
为了不要笑出声来惹祸上身,最冷静锋利的姜青脸都憋白了,个性更外放的骆皓直接使用闭气来物理封闭自己的笑声,就连看惯大风大浪的我哥跟刘叡都低下头战术性喝茶。
说老实话,陈怀驥的表情管理也是当场失灵。
他看着秦至夏,很无奈,却又生气不起来,向来张扬锋利的眼睛里被温柔填满,「秦至夏啊,你的智商是忘在来的路上了吗?」
秦至夏一愣,完全不像演的,「你是在说我很笨吗?」
陈怀驥大方承认,「是,我就是在说你很笨。」
「哦。」秦至夏也不生气,只是默默低下头,像犯错的小孩。
陈怀驥笑了起来,帮秦至夏倒了杯茶,「你那个表情会让我觉得我是坏人啊。」
秦至夏根本不敢动作。
陈怀驥笑得更深了,「秦至夏啊,你明里暗里拒绝我那么多次,我连难过都不敢,你怎还一副我欺负你的表情?」
秦至夏深呼吸了一口气,苍白脸上的情绪被压得很深,「我没有表情。」
陈怀驥接着问,「你也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秦至夏摇摇头,眼神还是盯在桌上,没有抬头。
陈怀驥轻轻叹了口气,「那我简单说几句,你能耐心听一下吗?」
秦至夏连忙点头,「陈教授请说。」
陈怀驥喝了口茶润润喉后,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我单身,没结过婚也没小孩,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一路喜欢到现在,就这样,我说完了。」
秦至夏没有任何开心,只有尷尬,「这种事情我们不能私下说吗?」
陈怀驥自嘲地笑,「你连我的手机号码都不存,请问我要怎么跟你私下说?」
「那你可以等结束后再跟我私下说。」秦至夏的语气惹上了点恼火。
她大概是整张桌子上唯一一个敢对陈怀驥不耐烦的人。
陈怀驥一点没生气,还笑得特别开心,「行啊,那我等一下送你回家?」
「这不顺路吧?」秦至夏连陈怀驥住哪都没问,就这么说。
陈怀驥倒是打直球,「我肯定不是因为顺路才想送你回家啊,你说是吧?」
秦至夏点点头,耳朵有着极浅的红。
我哥见风使舵,很快找出谈判的破口,「秦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秦至夏微微皱起眉,明显不想在饭桌上讨论这么私人的话题,「没特别想过。」
刘叡接过这话题,「女生在交往前考虑对方的社经地位是很常见的事。」
秦至夏脸上的不悦更明显了,但她还是尽量保持礼貌,「我没有特别高的条件。」
刘叡打算继续追问时,就被陈怀驥打断,「你们几个大男人在饭桌上逼问一个年轻女生的择偶条件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买来投资的房產一直空着不划算,想找个人住进去是吗?」
就算是沉稳如刘叡,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难看。
陈怀驥可不管这么多。
他偏过头问秦至夏,「你觉得今天的菜好吃吗?」
秦至夏谨慎地观察着我哥跟刘叡的表情,「很好吃,我吃得很饱。」
整顿饭局下来,秦至夏几乎都没有动筷,就连桌上的茶都没怎么喝。
这些细节,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三秒鐘的陈怀驥肯定注意到了,「既然吃饱了,那我们就走吧?」
「现在就走?」我哥跟刘叡同时震惊,这场饭局什么都没谈成啊。
陈怀驥看向他们,脸上的笑容迅速被阴冷替代,「看在秦至夏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十分鐘。」
然后他对秦至夏柔声说,「你先出去吧,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骯脏了。」
秦至夏点点头,没有问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了。
我不知道她走出去的时候在想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想、也或许什么都想了。
秦至夏关上门时,背影看起来格外消瘦。
这是她开始工作的第一年啊。
秦至夏刚把门关上,陈怀驥就开口,「报个价吧,云鼎能给多少?」
我哥微微一笑,「我们有很多能给,但⋯⋯」
陈怀驥直接打断,「我只要钱。」
我哥的笑容凝结,眼神晦暗不明,「你确定?」
「我很确定,所以你报价吧,能给多少?」
我哥才不会轻易亮出底牌,「陈教授怎么想?」
陈怀驥没正面回答,而是算了一笔帐,「投资移民最少是六百起跳、一栋房子住好一点的话至少也要个几千,还得再算上生活费,毕竟我要是想找个女朋友的话,总得把自己打理得体面点。」
我哥的笑容舒展,不过就是点钱,不是什么大事,「陈教授之后还打算工作吗?」
陈怀驥也笑着,只是笑容阴冷,「那就得看各位的诚意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的工作一点建议。」
我哥笑得温和又诚恳,「请陈教授指教。」
「聘个好一点的公关团队吧,看股票能不能跌少一点。」
我哥还是斯文微笑,「陈教授有建议的人选吗?」
陈怀驥问姜青,「十分鐘了吗?」
姜青低头看錶,「还有五分鐘。」
「哦,那很好。」陈怀驥重新转向我哥,「你可以聘我,虽然我喜欢十点上班、五点下班还要求公司配车位。」
我哥笑了笑,「当然没问题,我肯定给你坐北朝南的独立办公室。」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剩下的你们自己慢慢谈,我就不参加了」陈怀驥站起身,顺手拿起秦至夏的包包,「如果钱没问题,那云鼎的未来也没问题。」
陈怀驥拍拍骆皓的肩,是他一手把骆皓打造成河口村抗争的标志性人物,让骆皓获得大量媒体曝光和舆论压倒性支持,这些都是谈判桌上千金难买的绝佳筹码,「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好好把握。」
比起开心,骆皓看起来更多的是困惑,「你确定你什么都不要吗?」
骆皓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凭现在的状况,陈怀驥是可以要很多的:钞票、股票、风光的职位和前途,以及那些前途带来的权力。
这是他的敲门砖,只要把握住,他失去过的一切就都回来了。
他可以再度呼风唤雨,甚至可以重新回到南泽,再度谋算着把自己送进最顶层的办公室里,欣赏着曾把自己踩在脚下又被自己反杀的人们。
「我玩够了。」陈怀驥笑着,笑里有经歷过的沧桑与跌宕,也有走过高山与低谷的释怀,「现在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去普通地喜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