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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秦至夏]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问着逕直走出包厢的陈怀驥。
  陈怀驥将我的包包递给我,「你担心我啊?」
  「我比较担心我自己。」毕竟南泽对我的态度向来明确:陈怀驥好,我就好。
  但要是陈怀驥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也绝对不会对我网开一面。
  陈怀驥领着我走出餐厅,「那我跟你一样啊,我也很担心你。」
  「你担心我什么?」
  「很多啊,像是你工作好不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我很害怕你过得不好。」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自己一个人在欧陆住了多少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
  陈怀驥笑了笑,餐厅的光切过他的侧脸,衬出他墨瞳底的幽微和深邃的温柔,「就是因为知道你在欧陆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才更感觉心疼啊。我去匈牙利的时候,唯一能想到安慰自己的话就是:至少那里能离你更近一点。」
  「但你一次都没来找过我。」甚至连我写过去的信都没收到回音。
  「是啊,那时候我没有勇气,觉得自己没资格去见你。」陈怀驥长长的睫毛垂下,拖曳出盖住眼神的阴影,「好多次我机票都买好了,最后还是no show。」
  这间中式餐厅门外有几阶装饰性的石阶,还沾着雨水的花岗岩非常滑。
  陈怀驥先踏下一阶,然后对着我伸出手,那意思很明显。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拒绝,「谢谢,我自己来吧。」
  陈怀驥默默收回手,却还是努力笑着,真就如他所说:在我面前,他连难过都不会表现出来,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难过。
  他太擅长计算人心,而当人心被视为能标上价格的筹码,那真心就显得可笑且无用,而没有真心的人是不相信眼泪也不会有眼泪的。
  这样的人,真的有可能喜欢一个人吗?
  也许是想这些无用的风花雪用想得太入神,我在踏下第一阶的时候就没踩稳。
  脚滑的那秒鐘,我反射性闭上眼,等待疼痛贯穿身体。
  结果我没有等来疼痛,而是撞进一个扎实的怀抱。
  「你没事吧?」是陈怀驥沉稳的声音。
  「我没事。」我尷尬到不敢抬头看他,下意识推开他。
  陈怀驥笑着,任由我把他推开,手却还是悬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大概是准备在我又跌倒时能马上扶住我,「确定没有受伤?」
  「我真的没事。」我现在只想打电话客诉这家餐厅。
  陈怀驥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下阶梯,「秦至夏,只要你愿意开口,我就会帮你。」
  我走下最后一阶,「我知道,但我选择自己来。」
  「你觉得我靠不住是吧?」
  「不管什么时候,靠自己都比较好吧?」
  「你啊,真的是。」陈怀驥笑了起来,笑得很深很亮,餐厅院子掛的大红灯笼摇曳着光,让明与暗同时出现在他野气和温柔并存的眼睛,「我实在很难不喜湾你啊。」
  我也笑了起来,「是啊,靠自己的女生谁不喜欢?多省事。」
  「你讲话真的很伤人啊。」
  「我知道。」我供认不讳,低下头打开Uber准备叫车。
  陈怀驥的视线也转向我的手机萤幕,「不是说好让我送你回家吗?」
  「你不是觉得我说话伤人吗?」
  陈怀驥也不否认,「你就是这种个性的人啊,我很欣赏你这点。」
  「这是你的幽默感吗?」
  「我不会拿我的感情当作展示幽默感的素材。」
  我看着陈怀驥,觉得这男人要不是在开玩笑就是有被虐倾向。
  就我这种内里尖酸、外在冷漠的个性,但凡还带心跳的都不会喜欢。
  「我能送你回家吗?」陈怀驥拿出一串车钥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是BMW。
  那估计是一辆很贵的车,「我自己叫计程车就可以了。」
  「我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钱租这台车啊,赏个脸吧。」
  「那我把你租车的钱补给你?」
  「就这么不想跟我搭同一台车啊?」
  「也不能这么说。」我努力斟酌措辞,想编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可惜我脑子不好,想不太到。
  论谈判、论演技、论社会阅歷,我没有一样比得过陈怀驥。
  陈怀驥一眼就看穿我,「你很怕我。」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
  陈怀驥很清楚我的个性,应该说:通晓人情世故是他的谋生本领,也是他能逆风翻牌的最大主因,他能操控舆论、能无风起浪,当然也能迅速摸清他对面的人的个性。
  所以他问出的问题精准而直接,「你怕我,是怕我利用你,还是怕我喜欢你?」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陈怀驥,「你知道什么是烧仓房吗?」
  陈怀驥一愣,「是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吗?」
  「我不读村上春树,所以我不是在指涉那个。」
  接着,我简单给陈怀驥讲解了一下,在不读村上春树的人眼中,「烧仓房」这几个字背后代表的意思。
  「仓房」不过是指富二代交往的那些怀揣着野心与渴望、好看又贫穷的女孩们。
  她们自信自己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可她们不知道,他们爱的就是这份自信——那种向上的慾望、渴望寻求捷径的野心,是他们眼里最值得一烧的仓房。
  他喜欢带着她们领略另一个世界:私人飞机、游艇、奢华服饰与食材⋯⋯再看着她们一点点从单纯、努力到被物质洗礼、习惯这种生活后,再提出分手,看她们绝望、落泪、恳求,丢掉仅有的尊严。不同的女孩子,拥有不同的崩溃风景,对于年轻姑娘意志的摧毁,就像烧掉一座仓房。
  ——柳翠虎‧《装腔啟示录》
  陈怀驥听得很认真,是他做学术时的标准表情。
  「所以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就是为了烧仓房?」他问我的语气像学术讨论。
  我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你比我更年长、更有阅歷、手上的资源也是我的好几倍,想要烧掉我这座仓房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
  陈怀驥笑了起来,却用力地打量着我的表情,「你真的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说你就是这样的人,而是说如果我被这么对待,我不会意外。」
  「为什么不意外?因为你年轻又有野心?还是你既好看又贫穷?」陈怀驥更用力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已经知道我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所以这次他要自己透过察言观色来找答案。
  他向来很擅长察言观色。
  他有阅歷、有经验,跟他交手的人都是最擅长谈判的那批人,什么答案他自己找不到?
  我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我让你回去考虑我,你觉得我想烧仓房。」陈怀驥问我,路灯混着夜色洒在他侧顏,散出锐利的阴影在他眼睛里,「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我仰头望着他,「陈教授,我们还是算了吧?」
  「就因为我是你的教授?」
  「严格说起来,陈教授不能算是我的教授。」
  「哦,你发现了啊?」陈怀驥瞟了一眼我,我却看不清他的情绪,「既然发现了,为什么还总是叫我陈教授?」
  我从来就没看清过他面对我时的表情,「那是出于礼节。」
  「出于礼节?」陈怀驥的嘴角勾起一个非常讥讽的角度,「你该不会也是出于礼节地拒绝我吧?」
  我澄清,「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
  「不适合?」陈怀驥轻声覆诵,眼神直挺挺地望着我,眼泪却无声地掉。
  没有通红的眼眶、没有皱起的眉头、更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陈怀驥尽力维持他脸上一贯的戏謔,但眼泪却穿过他所有的克制与隐忍,滴滴答答地掉。
  他扬起手,不断试图抹掉眼泪,却没法让自己的眼泪停下。
  这不该发生,尤其不该在他身上发生。
  他是太擅长操控自己情绪的一个人。
  「陈教授……」我才刚想说话,却被陈怀驥打断。
  陈怀驥的语气尖酸,「我知道你现在只想随便安慰一下我后就找藉口走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要不要解释一下我们不适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不适合。」
  「我现在就想听听看我们到底是哪里不适合?」
  「我们哪里适合?你比我更有钱、更有阅歷和资源,而我呢?硕士刚毕业,什么都没有,没经验没资源,连长得好看、有野心这种优点都没有,说实话,我就算是仓房,可能别人都还懒得花时间去烧。」
  陈怀驥那被眼泪彻底打湿的脸庞扬起笑,「虽然你说我们不适合,但至少我们还是有一点很相像啊。」
  他深深地看着我,墨沉沉的眼里匯聚了所有努力掩藏却始终痊癒不了的伤痛,「我们都自卑,都太容易觉得自己不配,这点,我们倒是很配。」
  我也笑了起来,「没有人会真心诚意地喜欢别人的缺点。」
  陈怀驥噙着笑,笑里的意思扑朔迷离,「是这样吗?」
  「肯定是的吧?就连烧仓房的定义里面,值得烧的仓房都是些那好看又有野心的女生,美貌跟野心是多闪闪发亮的优点啊?」
  「你就这么想当仓房啊?」
  「哪个女生不想又有野心又好看,觉得自己什么都配得上?」
  陈怀驥深深看着我,语气里没有戏謔,只有坚定,「秦至夏,你什么都配得上。」
  「这种话我现在不信了,但还是谢谢。」
  「为什么不信?」
  因为我经歷了很多事,「相信那种事情的年纪过了吧?」
  「是吗?」陈怀驥又笑了起来,「我都这个年纪了,还站在这里相信爱情呢。」
  「那你很厉害。」我是说认真的,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愿意相信明天公车会准时来的人都不多了。
  「是啊,可惜我的爱情不相信我。」陈怀驥还是笑着,「你还是坚持自己回去吗?」
  「嗯,我叫Uber。」我低下头,用手机叫车,「陈教授开车回家吗?」
  「我没有家,我住希尔顿。」
  还是希尔顿啊,「希尔顿很舒服吧?」
  「将就着住吧,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为什么不租个房子?」
  「租房子的话就太孤单了。」陈怀驥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车钥匙,眼神飘忽,「我回来的时候就跟自己说:只要我还一个人,我就要一直住旅馆。」
  「一直住旅馆很不方便吧?」
  「是很不方便,但那些不方便刚好可以转移一些注意力,所以也还算可以接受。」
  我点点头,完全能够想像陈怀驥之前承受了多少压力,「但现在你应该就没什么压力了吧?」
  「压力更大了吧?」陈怀驥眼神垂得更低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不是我什么都有,喜欢的人就会喜欢我。现实就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对方还是可以用一句『我们不适合』打发我。」
  这是在隐射我吗?还是在施压我?
  陈怀驥又一眼看穿我心里的想法,「是,我就是希望利用你的内疚来施压你。」
  「那你做得很成功。」
  「是啊,我很擅长这种事。」陈怀驥笑了笑,「但我不会这么对你。」
  「为什么?」
  「因为我会心疼。」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关我什么事?」
  我叫的车来了。
  陈怀驥很绅士地帮我拉开车门。
  在关上门前,陈怀驥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有可能会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
  门是陈怀驥关上的。
  在计程车上,我就着手机写起了辞呈。
  城市的光影飞速掠过我身边,像这几个月以来的一切。
  一切都要结束了。
  陈怀驥赢了,我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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