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季亭舟]
收到秦至夏的辞呈时,我非常惊讶。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在前途一切大好也没申请好博士班的情况下申请离职,所以我发了封邮件给她,让她来我的研究室和我谈谈。
邮件寄出后的十分鐘,我就听到了敲门声,「直接进来。」
穿着墨色西装外套搭配深灰色衬衫的秦至夏走进来,全身上下都是暗沉的顏色,「请问季教授找我什么事?」
「先把门关上吧,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谈。」
秦至夏把门关上,转过身再面对我时就开门见山,「季教授找我来是因为我的辞呈有问题吗?」
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秦至夏面无表情,流畅吐出像ChatGPT生成的话语,「这部分我在辞呈里有写:鑑于个人生涯规画及对于探索不同领域的渴望……」
我对于这些只有礼节没有感情的话术没兴趣,便直接打断她,「我看起来像脑袋有洞吗?」
秦至夏表情微微扭曲,「季教授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我锋利地笑,「个人生涯规划?探索不同领域?但凡是个脑子没坏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话。说吧,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的问题跟季教授没有关係。」黑压压的乌云都聚集在秦至夏深沉的眼睛里,「季教授当初选了云鼎而非我,不是吗?」
秦至夏这句话一下子就戳到我的痛处,「你到底要记恨这件事多久?」
「我没有在记恨,而且那也不是季教授的错。」秦至夏冷静到近乎冷漠,「因为那是我做出来的选择,是我主动选择让季教授放弃我的。」
「那你现在又提这件事是想讽刺我的懦弱还是无能?」
「都不是。」秦至夏的语气里被抽空了情绪,只剩下苍白的空洞,「我只是想告诉季教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你就觉得我没资格过问是吧?」
「如果季教授能让我自己处理的话,我会很感谢。」
我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眼前的秦至夏。
她跟第一次走进我研究室时好不一样,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现在的她会穿很深的顏色、有很沉的眼神、嘴里吐出来的话会精心过滤掉所有私人情绪只剩下滴水不露的礼貌。
这样的她,好可怕。
她开始变得和南泽里那些会吃人的怪物好像。
「秦至夏。」我轻声唤了她的名字,这名字曾经在我的心里是明亮的同义词。
秦至夏漠然地看着我,「季教授请说。」
「你以后不管出什么事,都别来找我。」
「我知道了。」秦至夏抬头看着我,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流下,像是她周身所裹挟的阴暗在不断长大,彷彿整片已经腐败的盛夏。
「你出去吧。」我话音刚落,秦至夏就转身走了。
没有犹豫,当然也没有回头。
门打开又关上,我的心里被无声地重击。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看见淤泥把太阳染脏。
我不知道秦至夏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但她确实变成了很可怕的人。
她以后应该可以在南泽一帆风顺吧?
那么冷血的一个人啊,为了不被打落擂台,可以把原本的自己全抹煞掉。
云鼎跟陈怀驥的谈判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在上次那场饭局后,我就没再见过陈怀驥,但云鼎的股价也没再跌。
不得不说,陈怀驥真的是操纵舆论的一把好手。
他仅仅透过一篇公关声明和一场记者会就让云鼎的形象改善许多,刘叡这些天的脸色也明显温和许多。
阳光终于重新洒落。
我瞇着眼睛看向窗外充满年轻学子的校园,缠绵这城市数周的雨终于停了。
陈怀驥却在这时找上我。
「不好意思打扰季教授,请问季教授最近什么时后有空?」陈怀驥很客气,客气到我觉得很困惑。
他向来不是个客气的人,讲起话来更是多次不留情面,突然对我这么客气必有蹊蹺,「请问陈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秦至夏的事。」电话那端的陈怀驥很直接,「她辞职了是吗?」
我没有回答,暗自庆幸我脸上怎么遮都肯定遮不住的震惊陈怀驥看不见。
他怎么知道秦至夏要辞职?这件事情连刘叡都不知道。
秦至夏递出的辞呈我一直没处理,当然也没让任何人知道。
「季教授?」陈怀驥叫了我几次,大概是以为讯号不好。
「我在听。」
「那请问季教授什么时候有空?」
「我不插手别人的感情。」
陈怀驥语气瞬间冷下来,「那我也就不插手你跟你哥之间的事了。」
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问明白,陈怀驥就掛上电话。
半小时后,我哥打来电话,言简意賅地只有一句话:「别惹麻烦。」
那背后的意思很明确:因为陈怀驥现在有用,而且是非常有用,所以他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
不问意愿、不能拒绝,我就该是一盘大棋上没有个人情绪的棋子。
就该是秦至夏努力把自己变成的样子:冷漠、客气、能在权衡利弊后抹掉自己。
我打开手机,传了一封讯息给陈怀驥,约了明天下午一点半。
同样的希尔顿、同样的下午一点半,只是这次,我一个人来。
陈怀驥穿着墨色高领毛衣,已经坐在最靠近门的沙发上等我。
我落座,「这里人来人往,陈教授不介意?」
陈怀驥没回答,转而从桌上的两杯星巴克里递了一杯给我,「将就点喝,不介意吧?」
我就算介意又能怎么样,「还行。」
「那就行。」陈怀驥笑了笑,火速进入正题,「秦至夏递辞呈了?」
我没有回答。
陈怀驥轻啜了一口星巴克,淡淡开口,「秦至夏的事情是我自己猜到的。」
我扬起眉,当我三岁小孩啊,「那陈教授猜得还真准。」
陈怀驥耸耸肩,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秦至夏很好猜,不要听她说什么就好。」
不听她说话那是要听什么,听天由命吗,「陈教授很擅长猜测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陈怀驥很快把话题转回秦至夏身上,「我跟秦至夏最近相处得不是很愉快,她应该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辞职。」
很合理的解释,没有陈怀驥当靠山还要面对刘叡跟骆皓这两个老江湖虎视眈眈,只要是还留着脑子的现代智人都会马上明白逃避不仅不可耻还有用,而且最好现在就用。
不过,「陈教授怎么会想到要跟我说这个?」
陈怀驥回答得很快,「因为你是秦至夏的主管。」
「就这样?」我一愣。
陈怀驥也是开门见山,「我希望你能压一下她的辞呈。」
我很欣赏这份直白,「你希望我压多久?」
「法规应该允许你压一个月。」
「我帮你压半个月。」
陈怀驥知道我想为难他,也不生气,还礼貌道谢,「谢谢季教授。」
「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吧?」陈怀驥问我,明明是内收着的眼神却有着能一眼看穿表象的锋利。
陈怀驥真的很聪明,所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有些事我哥不方便亲自问你,所以叫我来问。」
「这么不方便,那不如不问。」
「如果陈教授想的话,我也可以让秦至夏来问。」
陈怀驥的脸色肉眼可见得难看,「为难秦至夏很有趣吗?」
「为难她不有趣,但用她来让你觉得为难就很有趣了。」
「这么追求有趣啊?」陈怀驥微微牵动嘴角,眼底积了一层冰,冰下是阴沉幽暗的深渊,刺骨地寒意直探我心底,「我不介意为了秦至夏再多玩几局。」
我知道他不介意。
他被践踏、被为难、被当疯子都不介意,怎么还会介意多玩几次他最擅长的游戏?
当然,这样的他,也完全不介意去不择手段地把别人往死里打压。
不是不知轻重,而是何谓轻何谓重对他来说已经丧失意义。
他没有感觉,从很多方面来说,他比秦至夏更冷血。
冷血,所以可怕,而秦至夏是他唯一的弱点。
我笔直凝视着陈怀驥那双表面张扬实则空洞的眼睛,「你为什么喜欢秦至夏?」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需要跟人解释这种事情,」陈怀驥自嘲地笑了笑,「但如果我不解释清楚的话,你哥不管砸再多钱在我身上都不会安心吧?」
「只要是个人都不会相信你只要钱。」
陈怀驥撇撇嘴角,张扬又不屑,「那是我的问题吗?而且要钱很奇怪吗?钱多很好,越多越好。」
在这边跟我装傻是吧,「大家都知道你除了钱以外,还可以要很多别的,但你没要,只有你没要,为什么?总不可能只是因为秦至夏吧?」
陈怀驥轻轻笑了,一眼看出我那提问底下流动的潜台词,「大家总觉得我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很认真、很单纯地去喜欢另一个人,为什么?」
「因为南泽里没有那样的人。」
「我就是不够像南泽里的人才会被刘叡扫地出门吧?」陈怀驥耸耸肩,对曾经降临在他身上的残酷无所谓,「当初进南泽的时候,我就想要最顶层的那间办公室,结果到现在也没拿到。」
「你现在还是有机会拿到吧?」
「我再努力点的话可能可以吧?不知道,也不重要,这些事情跟我没关係了。」
我继续追问,因为陈怀驥的行为太荒谬了,「你千里迢迢从匈牙利回来就是为了说一句没关係?」
「我回来,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做得到,也配得上。」
「配得上什么?院长办公室?」
陈怀驥笑了起来,荡漾起连绵不绝的温柔,「当然是配得上秦至夏。」
我的嘴巴比我脑子更快,「秦至夏又不喜欢你。」
说完话的那秒鐘,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差别只是插在心脏上的那把刀会是我哥还是陈怀驥捅进去而已。
没想到陈怀驥不仅不生气,还附和我,「你讲得是事实,秦至夏确实不喜欢我,因为她觉得南泽走出来的人,都是你讲的那样:没血没泪、不择手段。」
「但你不是那样的人?」那两样特质以及衍伸而来的残酷,我可在陈怀驥身上见识得太多。
「大家都觉得我是,但我的喜欢不是。」陈怀驥笑了起来,笑里面没有恨,反而宽容得很和煦,「我终究是个人,有感情、会心动的、活生生的人。」
「秦至夏以前跟我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你在是一个教授之前,先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知道跟不知道的时候,不用逼着自己什么都知道。」陈怀驥柔软地笑着,笑里没有权衡更没有权谋,只有温柔,「你说秦至夏不明亮了,这点我可以同意,但我觉得一个人真正的性格不会改变。」
「我对一个人的喜欢,也不会轻易改变。」他说这话时,胸口的北极星胸针闪闪发亮。
陈怀驥就是这样的人,从不认命、绝不低头,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到底。
但我不是,我认命了、低头了,开始接受有些事情就是抹不掉。
那个二选一的选择题,我选了云鼎。
陈怀驥喝了口咖啡,换了个话题,「对了,听说你要转进政治系啊?」
我也直言不讳,「是啊,就前几天的事情而已,你消息很灵通啊。」
「这圈子也不大,什么事情都传很快。」陈怀驥耸耸肩,笑了笑,「不过政治系挺好啊,每届社科院的院长都是政治系。你哥也希望你继承这优良传统吧?」
「政治系不只擅长选院长,还很擅长其他游戏啊。」
「那倒也是,云鼎擅长玩的东西可多了。」陈怀驥的手指轻敲桌面,像在思考着什么,「如果我的印象没错,你最近新闻版面很少。是夜店集体失火了吗?」
「我之后就是云鼎的人了,总得形象好一点吧?」
陈怀驥勾起笑,「就不怕有人把这些都挖出来寄给媒体?」
「那就是我的退路了。」我很熟悉的退路,因为这条退路,我已经走得太久。
对我来说,逃避是人生的主旋律。
为了逃避本来就该落在我身上的责任,我去念哲学系;念到不能再念后,我又常常上夜店,却还是服从安排进了南泽。
那些逃避过的,终究回来找我了。
我的叛逆期结束了。
「祝你步步高升。」陈怀驥最后对我这么说。
我笑了起来,笑得很苦很涩很认命,「我也祝自己步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