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捉弄
「纬纬。」
刚踏出巷口没多久,我就听见来自身后的呼唤。顿了下,我不自觉收紧拿在右手中的提袋把手。「阳阳──」回过头的我没讲完,嘴也来不及假笑,世界好似停在夏日阳那沐光而来的身影上,这瞬间,我竟產生时光飞回儿时的错觉。
──有多久没像这样等他了呢?虽然我总是等不及而先跑过去牵那穿着可爱小洋装的人。
阳光太烈了,小身影在闪炽之间逐渐抽长。
「一起去吧。」夏日阳醇厚的低嗓再次乘着风飘入耳里,在我体内捲起了些什么。
如今的我没朝他走去,但也没转身离开。我捨不得瞇起眼,连忙抬起手遮掩闪炽的日头以便看全朝我靠近的人。
明明该显得粗獷、果敢的白装扮搭在夏日阳身上怎么就多了几分优雅和柔和?露于袖口和裤管外的手脚成了引人遐想的饵,令人忍不住上鉤想窥见更多裸露。
我先瞄往他的上半身,他穿了件T恤在里头,至于下半部……
当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正在移往夏日阳的胯间以便瞧清底裤顏色,我吓得赶紧撇过头。
干,在想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我暗自碎念,开始说服似地在脑中努力回想小时候的景象,这才发现我好像从未正眼瞧过仪式中的他。
难怪如此大惊小怪,我在心中作结。
「你昨晚没来看洒水,我还以为你又去市区了,毕竟人应该更多……」
夏日阳来到我眼前,维持疏朗的笑脸,可一开口就是那略带暗讽的口吻。大概是怕不方便,他今天没戴眼镜,一对浅褐瞳眸在日光照射下透出如宝石般的精光,却愈显淡漠。
这话拉回我的注意力,连带唤醒准备执行的计画。忍下回懟的衝动,我抬高那隻拎着袋子的手,「因为我忙着做你的生日礼物。」我晃了晃手示意他接过。
快打开看吧,你值得的就是这样的回礼。我在内心得意地窃笑着,这样才不枉我冒着被村长骂缺席洒水观礼的风险。
夏日阳一脸诧异,有些不可置信地来回望着我的脸和那袋子。须臾,「我以为……谢谢。」接过后他抿了抿唇,贴合的唇扉接着浅浅上扬。他慎重地打开袋口,眼睛眨也不眨地。
我加快的心跳铁定是因为快要可以看见夏日阳受拙的表情,没有其他原因。
「这个是……」
疑惑的嗓音响起,我不禁嚥了口唾沫,忽地兴起抢走的念头。然而,在想到这些年受过的各种闷气,诸如要像夏日阳看齐、学他那样懂事之类的话,甚至方才来自这人话中有话的讥笑,微微升起的罪恶感便销声匿跡。
簌、簌簌──终于,夏日阳把袋中的东西拿出来了,一阵芬芳登时扑鼻,染进海风的咸腥。
那是我为他特製的七彩花圈。
夏日阳睁着眼不发一语,小心翼翼地一手托着花圈,一手依顺时鐘的方向在摸花。他停在红色月季花上很久,手指再三伸进缠绕的根茎中抚摸戳揉,抽出时指尖出现了点脏污。
「啊、可能是作底的藤圈没擦乾净,」见状,我装着一副诚恳模样,说明道:「不过你放心,花上的刺都挑掉了,我可是找遍全村才找齐七种顏色。」我摊着掌心凑到他眼下,用指腹上条条不规则的细小割痕佐证,「不会散掉,我的手工掛保证的。」做零食批发的工作有时需要DIY一些陈列道具来向客人提案或用于布展,日积月累之下自然练就这项手作技能。
仍没说话,夏日阳继续摸往下一朵鲜花。
等不及他如此悠间地检查,我索性出手夺走像在接受毒性测试的花圈,逕自往夏日阳的头戴上,「我拔得很仔细,一根刺都没有,而且我也试戴过了,绝对不扎皮肤。」我粗鲁地压着花,刻意在他头发上蹭了蹭。「保鲜期只有一天,再不戴就枯了。」
一声轻微的叹息是他做出的反应。「你的手碰到海水可能会痛,能忍就忍,小心别松开手,不过要是真松手跌倒的话,记得游出去别站起来,不然现在的你一定会撞到头。」
花了几秒才消化完这句好心的「叮嚀」,我随意地应了声,不禁腹诽这人果然令人讨厌。
──还是跟以前一样瞧不起我。
把花圈稳稳掛上夏日阳的头后,我后退一步,交叠着手满意地点头,实则在隐忍笑意,同时扼腕身上没手机,不然就能拍下夏日阳难得侷促的好笑表情。「生日快乐。」我适时地补上这句。
「纬纬谢、哈啾!」夏日阳猛地打了个喷嚏,「抱歉,我是说谢谢,我很喜欢……哈啾!」
「还好吗?是不是看洒水时着凉了?这边晚上还是很冷的。」我马上关心道,眼睛飞快地瞄了眼落在夏日阳发梢上的淡淡粉末。
「没事,鼻子有点痒──哈啾、哈、啾!」这次连打两个喷嚏,还出现擤鼻声。
此刻,像是察觉到什么的夏日阳突然取下花圈。
「怎么了?」
夏日阳拨弄花圈的手势很轻,却在看见隐于花与花之间的某个陪衬植物时脸色大变,他急得瞅向我,蹙起眉要讲什么的时候又连打起喷嚏。不稍几秒,他不只眼周泛红,眼中也布满血丝并泌出泪水。再一眨眼,他的鼻尖随之红起,狼狈地流出鼻水。
「怎么回事?你没事吧?」我尽量表达惊慌,两手在自己身上摸啊摸,「嘖,我没带卫生纸,我回家──」
他挥动一手拦住我,另一手摀住鼻子,但发现手上沾有粉末,于是改用手背遮掩,闷着嗓子说:「你先过去,我回家一趟!」讲完,他似乎想把花圈收进袋中,未料正要摊开提袋之际,从鼻子挪开的手竟牵了一丝鼻水。
一张大多时候都是知性、冷冽的白皙脸颊瞬间緋红。
夏日阳匆匆背过我,我看见他连耳根子都红了。「花、哈啾!我先带回去……哈、哈啾,怕弄坏……」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出现浓浓鼻腔。
不待我回应,夏日阳已往巷尾跑。
盯着那抹仓皇跑远的背影,我的嘴角终于放肆地高扬。
这时,海神庙那传来仪式的旋律,咚咚鼓声宛如在庆祝我精心策画的计谋得逞。
花圈底部藏有一种禾本植物──芒草,而夏日阳对芒草过敏,我知道的,所以一开始就打算在花圈上捉弄他一下。虽说目前不是开花期,但我熟悉浪尾村,知晓哪里找得到迟开的芒草。反正不是要看芒海,有一两株就行。
真可惜这么快就被揭穿,要是发生在抬轿时肯定有好戏看。但这样也行,总算让他尝到丢脸的滋味。
不过,小时候他的过敏反应有这么严重吗?
那是入秋的某日,我们聚在公园玩耍,我颼颼甩动从路边拔来的芒草穗,当作在跟大鱼搏斗,飘散空中的淡淡金粉儼如道道溅起的水花。孰知,夏日阳遽然跟刚才一样猛打起喷嚏,不到几分鐘,那张掛着泪痕的面庞和揉到红肿的两眼就看得我心都揪起来了。
后来知道是过敏症状之后,我气愤地逢芒草必踩,就算芒草是长在老神榕旁也一样,顶着被村长和父亲责备不敬树头神的风险也要为我的小媳妇报仇。不过有次老神榕生病,枯了一大半,村子花钱重新整治花台后顺便清除了蔓生的芒草。自此,恢復生气的老神榕便成了我和小媳妇歇脚的地方。我会趁机逗弄栖息其中的昆虫,看牠们被吓得滚落的样子,可小媳妇总会蹙眉,然后跟我说那隻昆虫的名字,「那是榕四星萤金花虫,牠正在吃饭,你也不喜欢吃饭时被打扰,对不对?」
「……」回溯往昔,我的目光一路追寻夏日阳直到他进屋去,而后木然地望着空盪盪的巷子,心头不知怎地起了阵阵疙瘩。
──要不要跟去看一下?
我正要迈开脚步跟随,忽然听闻春姨爽朗的叫唤,「阿纬,你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快过去!要准备搬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