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臧夏在承明殿里,替稚陵换上了凤冠霞帔,皇后的礼服。难得见娘娘她化这么浓丽的妆容,黛眉粉面,唇色嫣红,发髻上戴着九凤朝阳的黄金凤冠,十二支凤凰钗横插其间,明珠熠熠,光彩照人。
若她还能睁眼的话,一定更好看。
她望着望着,潸然泪下,低声说:“娘娘,咱们走吧。娘娘的念想,这会儿终于实现了。”
可娘娘已经不在了啊;她当然没办法自己走路。
臧夏跟泓绿两人扶她出了门后,便有辇轿候在门前。
翠盖华摇,车舆辘辘,前后有百余人。乐师奏起大乐,宫城里一片喜气洋洋。
臧夏跟着辇轿,停在涵元殿的门前。
满朝文武候在阶陛前,礼乐大作,远远只见,那玄氅赤袍的帝王抱着怀中的女子,在呼啸风雪间,慢慢登上长阶,拜了天地。
满朝文武多在心中喟叹,陛下竟也有如此柔情似水的时候。
百官朝贺,一时呼声震天,叫人恍然觉得,他们当真还有天长地久,万载千秋。
礼部侍郎官薛俨,却暗自想,陛下前些时候分明已暗下旨意,立程昭仪为皇后,为何会朝令夕改?只因裴妃娘娘诞下皇子么?似乎不是这个原因。
他悄然看向被风雪模糊了的两人背影,忽然想到什么,睁大了眼睛。
他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陛下的新婚之夜,子时刚过,他在文华殿里当值,只听宫里突然鸣钟击鼓,——裴皇后薨逝于涵元殿。
翌日,禁宫中昨日所有喜庆布置,由红转白。天地大雪茫茫,宫城里哭声震天。
大喜大丧,竟只在一日间。
陛下为小皇子取名单一个“煌”字,煌者,光明也,寓意极好。
薛俨奉命拟诏,立皇长子即墨煌为太子,大赦天下。
除此以外,他还听到陛下他淡淡地说,朕有太子,无心后宫,即日遣散,循照旧例,……
薛俨知道,旧例是后妃入寺庙出家。
陛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改口道,不必依循旧例,每人赐金银锦帛、玉如意一柄,出宫各自婚嫁罢。
薛俨微微诧异,但是依命照做。
吩咐完这些,陛下静了半晌,忽然又轻声道,“再替皇后……拟个谥号罢。”
薛俨思索半晌,说:“微臣以为,‘夙夜恭事曰敬;内德有成曰贤’,‘敬贤’二字,陛下以为如何?”
身服斩衰的帝王不知怎么,蓦然看向了他,神采从寂静到难以抑制的哀戚,嗓音微微沙哑:“她不喜欢‘贤’字。”
他顿了顿,“‘元,始也’,改成‘敬元’吧。”
里间蓦然响起嘹亮啼哭声,薛俨只见他匆忙起身,立即进了里间。
薛俨正想是否该告退,却看陛下他抱着怀中的孩子出来,神色担忧,一面生疏笨拙地哄着太子殿下,一面继续落座,同在场官员,商议国事。
小殿下长得皱巴巴的,是个丑娃娃。
他还不知自己没了娘亲,虽然偶尔哭闹,但父亲稍微哄一哄就又好了,很是好哄。
依照此前的计划,皇子降生,便立即点兵出征,挥师南下。
然而新逢国丧,不得不搁置下来。
陛下神情寂静,看不出有太深悲伤的痕迹,只是微垂着眼睛,淡淡吩咐,另作筹谋。
众人只知道,裴皇后诞下了太子以后,与陛下行大婚礼,因病而亡,溘然长逝在大婚之夜。
她死在了元光三年的初雪时节,在陛下的身边,已有足足五个年头。
大家心中疑惑:若陛下心中有裴皇后,为什么神情寂静,不曾像旁人一样悲伤痛哭;若陛下心中没有裴皇后,为什么要匆忙大婚行礼,让她生前最后一日,成为他的皇后?
好事者说,是因为陛下他喜欢这个孩子,为让孩子名正言顺,才立为皇后,如此,皇子既占一个嫡字,也占一个长子,日后继承大统,乃是顺理成章。
也有好事者说,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哪有让陛下大费周章的本事,若不是陛下爱重他的母亲,怎会为他思虑周到,为计深远呢?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但,裴皇后确确实实已经过世。
——
即墨浔从来没相信过,稚陵已经死去。
他想,她只是困得睡着了。过一夜,她就会醒来。
涵元殿里万籁俱寂,他沉溺在自己所织的假象里无法自拔。她依然完好地躺在他的枕边,许是冬日天寒,她身上才这样冰冷,不要紧,他轻声地喃喃,不要紧。他揽她进自己的怀中,让自己的体温焐热她。
外边是朔风狂雪,时有草木摧折坠雪声。
他愈发拢紧了她,下巴抵紧她的肩膀,腰身紧固。他知道她很怕大雪夜,便在她冰冷的耳垂边呢喃低语:“稚陵,不要怕,我在这。”
她没有回应。
她只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像沉睡不醒。
他的陵寝尚未修好,所以他更有了理由不许下葬,停灵宫中,好让她继续陪在他的身边。
当然没有人敢因此犯言直谏。
他要她一直一直陪着他。
孩子睡在小摇篮床上,早已呼呼大睡。